第七章

给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病人清洗身子是极难的。

但,一个刚刚经过死亡恐吓已经变成软脚虾的病人,那就不足为惧了。

费劲的给人把衣服脱下后,蒋成拿着小护士留下的防水保护膜给人的胸前厚厚贴了几层,接着,踢了一个小凳在人脚边,“坐下。”

撑着墙才能站住的男人抖着脚,扶着墙慢慢蹲下身,费劲的坐在小凳上。

病房卫生间里已经满是水汽,冷被热乎乎的水汽轰得暖洋洋的。

然而男人还是抖。细细碎碎偷偷的抖。

蒋成好像没有发现,他复又拉过一个小凳在男人背后坐下,他长得比男人高出许多,正好方便他从脚边满热水的盆里取出毛巾后给人擦洗。

男人不是刚才窗户上那副拒死不从,相反的,很温顺,很胆小的那种温顺。

但也不是刚才那般一动不动。

随着蒋成擦洗的动作,他抖得越发明显,最后,他忽然再控制不住的大幅度抖起来。

蒋成拿着湿毛巾的手一顿,随后,他听到了一段悉悉索索的水声。

手一甩,毛巾刚好坠在盆边。他站起来,走到洗手池旁,掏出烟抽了起来——好像忘了他几步远处还有一个重要病房的病人。

淡黄色的水液从男人光着的双脚中间蜿蜒流出一条河溪。

等那水声停了,那男人的抖慢下来,蒋成的视线上移到男人打湿的头发后露出的脸。

那脸蒸熟了似的红成一团。

“你认识我?”

男人不说话。

“进病房时,为什么叫我?”

男人还是不吭声。

蒋成慢慢走到人面前蹲下,盯着人的眼看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把抓住人的头发往后狠扯,使人的头不得已高高仰起。

疼得狠了,那人忙伸手来推他的腕,却只是推,不敢抓。小猫挠痒似的。

蒋成面上纹丝不变,手往下再压,扯得男人龇牙咧嘴。他还是平静的一句,却无端的生狠。

“你认识我?”

男人这次终于开口了。

“……疼……疼……”

接连听人喊了几声,盯着人痛苦的脸看了一阵,蒋成松开了手,看样子男人并不认识他,该是听见房家小姐对他的称呼,无意识叫出。

然而下一刻,他就皱了眉,“你说什么?”

他一问,男人就猛抖了一下,迅速双手抱头,许是怕头发又遭殃。嘴边则昏昏糊糊低语,“酒……酒……”

听清楚了,蒋成眉皱得更深,他八岁那年曾落进酒缸泡了一夜,躺了一个月才保住命,自此身体有一股极淡的酒味。

“医生说过不能喝水,为什么喝卫生间里的水?”

男人停止了低语,巴巴的望着蒋成,好一会儿,害怕的小声回答,“渴……渴了……喉咙痛……”

“水壶里的水呢?”

“早上……喝……喝完了”

“为什么?”

“肚子……肚子叫了……喝水……就不叫了……”

男人进急救室的真相终于破解,而蒋成的疑惑也淡了——从男人的语言和神态看来,确实精神有些问题。

那酒字应该是神志错乱所致,并不意味着认识他。

想来也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跟他会有什么干系。

忽然,男人叫喊起来,“冷……冷……”

听见人叫,蒋成眉微皱,站了起来,看着人,“会穿衣服?”

男人显然怕他,不敢说话,盲目点头。

蒋成也不管人真假与否,直接走出卫生间。

随后,他在门外的凳子上坐了半小时,才见门打开。

一个衣着凌乱的男人非常虚弱似的趴在门边,看见床前的年轻人时,他明显哆嗦了一下,干站在门口并不敢动。

等了几分钟,见人不过来,蒋成开口了,“过来。”

听见吩咐,男人才一步一步试探的挪过去,移到床边,见年轻人不怎危险,忙踩下鞋,慌慌张张上床去缩进被窝。

见人如此慌张,蒋成毫不在意,“你什么名字?”

整个身子都缩进被子的人听见问,慢慢探出一只眼,“陈……陈槐……”

“几岁了?”

男人一只手伸出被子,几根手指反复屈伸,脸上一股迷茫,几次屈伸后,一握拳,脸上怯怯的看向蒋成,“三……三十四岁……”

才三十四,看起来却像四十四,或许是一头乱发的缘故。

“哪里人。”

男人仰头思考,这下两只眼睛就都露出来了,很迷惘的眼神,片刻,他摇头,“我……我忘了……”

蒋成倒是仍旧平静,继续问。

“肋骨怎么断的?”

男人听了,手缩进被窝,被面响起几个起伏,许是男人在摸自己胸口。几刻之后,他仍旧摇头,“我……我忘了……”

蒋成不再问了,这之后,到第二天,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几乎天一亮,他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几乎一夜未睡,床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睡得很熟。

很奇怪,他那样怕蒋成,前半夜一直偷偷瞥人,看人走了没有,后半夜许是累了,睡得那样的毫无心事,无存担忧。

不过,这熟睡终究是个奢侈,轮不到他一个流浪汉来享受。

把人叫醒去办手续,接近中午,蒋成带着办好出院手续的流浪汉出了医院。

今日天晴,阳光很好。

流浪汉跟在蒋成身后上了公车。

周天的人比周六要多,满公车的人,只不过,两人周围却空出了一个圈。

流浪汉好像也知道人家对他的芥蒂,这时,身边的年轻人反倒不那么可怕了,悄悄的,慢慢的,往人身边缩。

蒋成倒是不怎在意这个,任他去了。

这样相安无事到还有一站时,突然一个东西朝流浪汉飞来——是一颗大白兔奶糖——正好砸在流浪汉头部伤口。

奶糖反弹回空中,往下坠落,停在蒋成脚边。

蒋成抬眼看去,是一个被母亲抱在腿上的小男孩。他平静的收回眼,并不管。

流浪汉也没发声,疼也没喊,只往蒋成身边又靠了一点。

到了警局,正赶上人上班,蒋成率先走进去。

饮水机边站了一个警官,见蒋成进来,出声询问。

“你有什么事?”

只一声,蒋成就听出人来,他直接说出目的。

“人我带来了。”

警官眼瞪大,看着年轻人身后那畏畏缩缩的人,反应过来了,“他?”

蒋成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叠单子递给人,“一共六千。”

警官已经收回惊讶,接过单子,故作一脸严肃,“等我问人几句,再问问医院,查明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两个小时后,情况已经查明的警官笑了一下。

“年轻人,不错,助人为乐,不过,我有些忙,让其他警官和你谈吧”说着,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往外走。

蒋成一直平静的脸终于变了,他脸猛地沉下去,一只长腿伸直,刚好拦住人的路。

随后,在人愤怒的眼神里,他慢慢站了起来,

极高的年轻人,高了警官整整一个头,突然乍泄的狠霸气势,直直盯住人的眼,直把人盯得额头生汗,“警官,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把钱给我,不然,你走不出去。”

警官从那眼神里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个助人为乐的大傻瓜,而是个恶茬。他缓和的笑了,“哎呀,这是干什么,年轻人就是急躁哈哈,又不是不给你,只是让其它警官和你谈谈嘛。”

蒋成没有说话,仍旧看着人。

“好好好”警官算是服了,“这就给你”,他复又坐下,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数了,还差几百,便又忍痛从自己钱包里抽出来几张贴补。

收到信封的蒋成终于收回腿,转身走出警局。

流浪汉从头到尾都在一边坐着,被警官盘问之后,就听着两人的争执,他好像根本不懂得这些,见蒋成走了,还下意识站起来跟着人,直到被后面发觉的警官走上去拉住。

他呆呆呆的站在警局门口,看见年轻人越走越远的高大身影,这时才恍惚明白过来一丝,生出一股力量挣脱,追上去。

警官见人兔子一般蹿了出去,气得破口大骂,连忙追赶。

蒋成已经走到警局不远处的公交站台,忽然,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是流浪汉。

蒋成没有问人,没有开口,只静静的看着人。

流浪汉也静静的望着蒋成不说话。他眼睛里有很多迷茫。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来。

警官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骂一句,“神经病”气冲冲走上去,抓住流浪汉的手把人拉走。

流浪汉也就迷迷茫茫的被警官拖走,临了忽然冲回去,在警官的反向拉扯里,奋力的递一个东西,小心翼翼的碰到蒋成的指尖。

那是一颗大白兔奶糖,被人紧紧握在手里热久了,就化成了半糖半水的粘糊样儿——怎么还吃得成。

蒋成没有接。

流浪汉很固执的样子,蒋成不接,他就怯怯的用软成泥的糖去慎慎的碰蒋成的指尖。奶糖的包衣封角不断着搓弄蒋成的指尖。蒋成始终没有动,哪怕一根手指。

警官火了,一脚踹在流浪汉腿上。

流浪汉疼得嘴一咧,站不稳的撞向蒋成,头磕上蒋成的肩,破皮的伤口裂开,疼得他吸了一口气。

他没管,忙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撞上人的那一刻,手里的糖被接过去了。

没等他抬头,警官上来扯他。这次他了却心事一样,没有固执。

一点点的离开人的肩头,他的衣领勾上人的衣扣,最后一点相连断裂那一刻,什么东西塞回来他包里。

他来不及去看,已经被警官一口气扯出几步远。他没有反抗,继续被扯着走的同时,低头去掏,看,是那颗大白兔奶糖——原封不动的,甚至一番蹂躏过后,更烂了。

他茫茫然回头看,车站处,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刚刚出发的一辆公车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