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脚尖碾过第几根烟头,蒋成已经在急救室外等了一夜。走廊尽头的两扇大窗子清晰展现了远空的鱼肚白。
天已大亮,事情至此。蒋成无缘故的喜当儿——昨晚他本想问个清楚,哪知道人直接进了手术室。4000块钱还钓在鱼尾巴上——隐约有打水漂的怀疑。现在,即将要再次丢失一笔钱——手术费。
特别是这一切还建立在一个同他毫无关系的疑似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身上。
“呼……”一团白烟从鼻腔里晕出。他打开手机,在通话记录里拨了一个号。
“喂。”电话那头的人应该在忙,声音很不耐烦,“谁啊?有什么事儿?”
看来这位警官贵人多忘事,已经把前天答应的事忘了个干净。
蒋成倒是语气如旧,提醒人,“警官,你说过,来查明情况后,把垫付的钱给我,顺便接手人之后的一切事宜。”
“啊?”那人显得有些疑惑,随后才反应过来,“哦!原来是你啊!最近老城多处发生夜半抢劫事件,昨天太忙了,没来得及。”
“这样吧”解释完原因,那人继续说道:“这段时间太忙了,你要不就过段时间再给我打电话,要不就亲自带着那个流浪汉来警局。”
可蒋成分明已经告诉过他,流浪汉身体情况很危险,怎么会出得了医院。
这可有点拖欠的意思了。
“好,明天我带人过来,你把钱给我。”
那人有些迟疑,似乎没料到这年轻人会选第二个。
蒋成自然不会管这些,得到应声后,利索挂了电话。
刚挂电话,急救室的大门就推开了,小护士先走出来举目四望,看见人在椅子上不动,口罩后的眼有些恼。
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多说,忙着转身加入推出病床的人群。
病床离开后,辛苦一夜的主医师走了出来。
“蒋先生,这次病人真的很危险,我们不是已经嘱咐过不能让病人喝水吗?这次的情况真的十分危急!幸亏发现及时,否则,蒋先生你父亲可就”主医师没说完,被蒋成轻轻抬手阻止。
上次是碍于人命,这次不行,他蒋成不乱认父亲。
“医生,我要解释一下情况……”
随后,在蒋成嘴里得知真相的主医师也有些疑惑了。
“但那天病人送过来时,确实喊的是蒋先生你的名字。”
蒋成微微皱了眉,“他喊的什么?”
主医师想了一刻,回答,“据护士说,病人送进急救室时已经只残留一点意识,发出的声音很弱很模糊,但是可以听见是阿成儿子。”
听到这里,蒋成总算知道这桩冤案如何了。
“他喊的应该是阿成哥儿,护士听成了阿成儿。”
“蒋先生这么说,那就是护士听错了”主医师连忙道歉,“蒋先生,我对我们护士这次的失误感到非常抱歉,如果您想要投诉,就投诉我吧。”
蒋成摇头,“让她下次注意就行”,说着,他忽然伸出手,拦在主医师面前。刚好挡住一个急奔过来即将撞上身边主医师的小孩。
松开小孩后,他继续说道:“医生,这件事情就这样。明天我把人带去警局。”
“谢谢你,蒋先生,也非常谢谢你对于我们的宽容和理解,实在很抱歉。”
前面出现一个走廊拐角。
“不过,蒋先生”主医师和人一起绕过转角的同时有些迟惑的说道:“我有个很抱歉的事必须提醒你,病人还没有过危险期,明天你可能无法…”
蒋成知道医生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侧头看人,止住了人的话。
“医生,我知道你们行医的都有一颗菩萨心肠,但我不是学医的人。”
见医生还要开口,他接着道:“或者我明天不把他带走,你们院方负责他日后一切也行,你觉得呢?医生?”
主医师懂了,他微微一笑,溢出苦涩,“蒋,蒋先生,你做主吧。”
蒋成看见了主医师的笑,他在很多人脸上,包括自己身上都曾见过这种笑——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好”蒋成停了下来,“医生再见。”
主医师微微点头,“蒋先生再见”推门走进办公室。
等门合上,蒋成掏出手机,一看手机,已经七点半。
七点半意味着阿芬可能已经到了面包店,也许此刻正叉着腰近乎变态的检查他昨晚做下的几柜冻在冷藏室里的菠萝包。
或许阿芬那双精明的眼会发现一个菠萝包的形状不够饱满,因此脸上迅速爬满恼怒,然后,指着空气就像在指着他一样,破口大骂。
不过,等蒋成踩着八点赶到店里时,出乎意料的,店门竟然还没有开。更别提看见往日一大早监工的阿芬。
人没来,蒋成也不多问,照旧穿上工作服,勤快的开始做自己的蛋香包。
快到中午时,他才歇晌。房家小姐许是受了大惊,尚需几日缓和,这几天中午没再送饭来。
自然也少了房家小姐每次来时都会引起的旁人打趣。
不过,能打趣的人没来,但打趣的人还是在的。
“阿成,哟,今天我们田螺小姐没有来啊?”
死懒觉端着一碗喷香的饭包站在店门口,惺忪的眼睛直勾勾黏在一排排面包上。
蒋成刚好脱下工作服走出红墙来,听了这话,看了人一眼,没有说话,手下利落在墙角处安装的水盆里洗着两个已经黄了的红苹果——是前些日子房家小姐送饭时带来的,蒋成不爱吃,一直放着。
“哎呀,阿成怎么吃这个,来和我吃饭包吧。”如果他话里的幸灾乐祸不要这么明显的话,想必很有助人为乐的滋味。
不过,下一刻,他的尾巴就翘不起来了。
“死懒觉!又是你!你无事可做?要不我告你老板一声!让他多给派事?!”
“哎呀哎呀!干嘛呀!阿林!”死懒觉刚一听见这熟悉声音,没等看清人就开始咋呼起来,“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嘛!我走我走!”话落,人已经滑出好远。
“哼!烦人货!”恨骂一声,阿林走进店里。
“阿成,你别给他好脸,好好教训,免得他得寸进尺!”
蒋成摇头,示意自己不在乎。手下仍旧洗着苹果。
阿林直接走过去将两个苹果从人手里夺过,扔进红墙角的垃圾桶里。然后从自己带来的提袋里取出一个饭盒放在三竖排面包柜台旁的桌子上。
“好啊!阿成!你就给他好脸,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他那副狗模贱样!”
掏出饭盒,阿林又从提袋里取出一副碗筷放在桌上,随后,他拉住人手臂,把人扯过桌边按在凳子上。
“好了!不提他!赶紧吃饭了!我就猜你还没吃饭!幸亏我有带!怎样!田螺小姐另有新欢了?”
蒋成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红烧小黄鱼,入嘴第一口就尝了出来。
“秀娟做的?”
对于蒋成提到的人名,阿林显得有些羞敛,不过,也只片刻功夫。
他锤了人的肩头一拳,“哎!阿成!别转移话题!田螺小姐真是移情别恋了?不过也是,她早该看清你!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家天天给你送饭!现在好!人走了吧!”
蒋成没有说话,沉默的吃着秀娟给阿林做的爱心便当。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烦我说这个!不说了不说了!”阿林拉过凳子在人身边坐下,从贴胸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人,“这是前天到的信,最近家里鱼店生意忙,我今天才有空给你送来。”
“阿林,谢了”这次蒋成不再沉默,他停下筷子,道谢过后,接过信封。不过,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塞进衣包,继续吃饭。
“没有关系!小事!再说!你每月给我开工资!最近还好吧!阿芬老板还那样?要我说!你不如屈尊去我店里好了!”
“不用”勺子汲了一些紫菜汤送进嘴里,咽下喉咙,蒋成对人说道:“阿林,今天周六,生意很忙,回去吧,秀娟一个人撑不住。”
本就忙中抽闲的阿林也不逞强,“好,阿成,那我走了,如果你要回信,来鱼店啊。”
“嗯”蒋成点头,目送人出店。即便他从不去。
吃完午点,就要开始工作。今日周末,大概空闲时间人都愿意犒劳自己,面包店生意很好,几近卖空。
收店时,夜已八点。
蒋成本意回家,明日再去医院带人警局。想不到还是被一通电话召唤了去。
赶到医院病房时,夜已九点,蒋成不能几乎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一个满头杂毛,包着伤布,神情恍惚,只着一只鞋的男人浑身作抖的紧紧抱着窗玻璃坐在窗框上。
周围的护士们呼吸都几乎听不见,但凡有人靠近,那男人就犯病似的抖起来。好像抖也是一种武器。
这就是主医师口中身受重伤,不能动弹,生死一线的人——他究竟怎样毫无依靠的爬到高高窗户上去的。
“他究竟怎么样?”
小护士不再前几日对蒋成的不满,求助似的,“我们,我们要给病人清理卫生,病人,病人。”
蒋成点头,示意护士不必再说,“我来吧。”说完,他已朝窗子走去。
“哎!”小护士紧张的小声叫起来,“你,你别冲动啊!会刺激到病人!”
没有理会小护士,蒋成自顾走到窗前,奇怪的是,但凡护士靠近就发狂的男人竟然一动不动。
“下来。”
男人没有动。好像不动就不会被发现似的。
“下来。”
蒋成又说了一遍。
男人还是没有动。
他死死抓住命脉的玻璃,好像要和那扇窗生在一起。蓦然间,看见了不远处的年轻人朝自己伸来手,他浑身下意识剧烈抽动了一下,随即,整个人突然往窗外倒去。
“啊!!啊!!”
终于顾不上屏气凝神的护士们吓得尖叫起来,只有几个胆大的冲了上去。
窗外的八楼的夜很冷,很冰,男人是惊吓所至坠落,并未愿意跳楼,嘶叫着落下窗的同时疯狂摆手,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抓住的也只有那凉冰冰的夜。
就在明日早间新闻即将出现坠楼男尸之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男人很瘦,很轻,蒋成冲过去时,一把就握住了。他把那被冷,被吓,搞得面如土色,一动不动的男人慢慢的拉上病房。
刚一松手,男人就站不住的倒进他怀里。
边上已经冲过来的护士们连忙把男人掺着扶着送到病床上。
至于清理这一任务,那是只有交给病人家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