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加班加点从早上干到了晚上,连中午饭都没吃,蒋成总算将那欠下的菠萝包还完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墙上老时钟正好指向九点。以往八点,蒋成已经下班了,今天被这几柜菠萝包硬是拖到九点。

脱下工作服放进袋子,他提着袋走出去,关上店门,拉下铁卷门。

转过身,老街的人声熙攘扑面而来,今日没有前两日的大雨,人们的夜生活正是丰富时节。

蒋成从前帮会老大时,夜生活过了不少,KTV,舞厅,酒吧,大排档,高级酒店。不过都是带着一帮兄弟。他自己一个人很少有夜生活。

来到阿芬面包店之后,也是每晚下班准时回家。物欲横流的夜晚,他像个青灯古佛的和尚。

今晚,他破了青灯。

他今夜的夜生活,是老街路西大排档旁的一家牛肉面摊。

老板很热情,虽然这位年轻人第一次来,也给足了笑容。

蒋成就在老板的笑眼里,举着浸了油渍的菜单,点了一碗牛肉面,和几个小菜。

“好嘞”老板捡起围裙擦擦手,接过菜单,“人多,您见谅,坐一会儿,喝会儿粥,养养胃,菜就来了!”

蒋成举目看去,人确实很多。小摊不大的地方挤满了人。甚至有几个不甘放弃的老客已经挤到隔壁大排档。

“哥哥……哥哥……”

听见声音,蒋成眼一停。他收回落在人潮的眼,侧头看过去。

并不是应该在老家的弟弟。

一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小男孩,脖子上醒目的一圈红领巾,端着碗粥,放在他所坐的桌上。

放下粥,小男孩憨憨的笑了,“哥……哥……哥哥……喝……喝粥哎。”

看样子,有点结巴。

蒋成点头,端起上了青釉的陶碗,喝了一口,入口的浓稠米香,口感绵延中带点熬久了的舒爽。

任务已经完成的小男孩没有走,两只大眼睛小蝴蝶似的一闪一遮,直勾勾盯着蒋成,“哥……哥哥……好吃的吗?”

蒋成放碗的手一顿,然后稳稳放下,“还有一碗吗。”

小男孩赶紧点头,“有……有的……”说着,已经跑出去端了一碗回来。

蒋成接过,拿过桌上刚才点菜时老板放给客人喝水的杯子,把那碗粥全倒了进去。

小男孩敏锐的发现什么,着急的摆起手来,“哥……哥……不……不要……客人的东……东西……不……不要……”

蒋成举起空碗,“客人的东西在碗里”然后举起满粥的杯塞到小男孩手中,“你的东西在杯里。”

刚上小学一级生的小男孩被轻易说服了,小心翼翼开心着双手去接杯子。

“滴滴滴滴滴滴。”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杯子的交接。

蒋成没有理,顾着小男孩的小心翼翼,等小男孩接过杯子一溜烟做贼心虚跑了,才接通电话。

“喂。”

“你好,蒋成先生吗?现在医生有关伤药事宜需要和你协商一下,我们护士刚刚去病房找过你,你不在,你看……”

蒋成这才想起被他彻底遗忘的人,“我现在过去。”

“好的,蒋先生。”

挂了电话,蒋成没有去找正在忙碌的老板,留下几张钱在桌上,就往医院去了。

到了医院,蒋成没有去病房,而是先去了医生办公室。

“蒋成先生,病人肋骨多处骨折,有几根断骨移位穿透肺部,引起大出血,我们已经通过急救将病人的断骨接合,现在这有两种加快病人肋骨愈合的药,一种是德国进口,一种是日本进口……”

上一次听到这种介绍还是几年前,本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听到这熟悉的话,没想到,阴差阳错的还是再现了,蒋成打断了医生接下来的一长串,“选德国的。”

此言一出,边上的护士,资历不够的悄悄睁大了眼。医生则愣了一刻,后面察觉人是应该是知道两种药的区别的,便理解笑道:“好的,蒋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医生?”

“没有了,蒋先生你可以走了。”

“好。”

关上门,蒋成走进去。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安静。但是病床空空如也,影子都没一个。

蒋成脸上没有太多的惊讶,他站在门边,扫了一圈四周,椅子,杯子都在原位,除了和那人一样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被子,什么痕迹也无。不仅是影子,那人像凭空蒸发。

不远处的卫生间里许是管道损坏,有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现在是晚上,那人如果跑出去,想必明天本地日报就会出现某个街区下水道惊现男尸的新闻。

蒋成往左朝里走了几步,在那道门前停下。

门是往里打开的,不用他推开。里面的所有就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一个弯着腰,头探到洗手台水龙头下,面朝上,张着嘴,一截红舌头拼命去够那嘀嗒嘀嗒水珠的人——医院停水了。

水壶里的水也早没了——蒋成把他忘了——他几乎一天没有喝水。

渴得喉咙烧疼的他正在拼命的仰头,水随重力往下,越来越低,只差一点,就可以到他干涸的喉咙里。

忽然,他潜意识发觉什么不对劲,眼珠下移。

一个极高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黑外套,不知何时来的,无声立在门口,就快要融进病房的黑暗里。

他顿时被突然出现在门前的人吓得魂飞九天,很是惊慌的样子,咻一下立起弯折的身子,几个慌张的左顾右盼,无一处藏身。

无措之下,竟然一头栽进镜子旁的挂架钓着的一堆白毛巾里——好像只要头藏住了,瑟瑟发抖的身体就不会被发现。

人在抖,毛巾也跟着抖,不过,蒋成没怎在意这抖,他看着那在人离开的一瞬成功落下的水珠。

耳边忽然响起昨夜房家小姐的哭哭啼啼。

“我……呜呜……我刚刚太累了……睡着了……听见什么声音……睁眼看见他朝我伸手……他……呜呜……阿成哥……这流浪汉本来就是疯子…就算我伤了他头……医生都说了小伤……住急诊室又不是我们的错……管他干嘛呀……明天把钱拿了……就不要理他了。”

蒋成知道自己错怪房家小姐了,小姐不会对流浪汉发好心,当然更不会有愧疚。

他想起站在窗外时,察觉到的动静,“他应该是渴了,伸手去够杯子。你就坐在床头柜旁,所以看着像对你伸手。”

“是……是吗……吓死我了……”房家小姐放下心,她拍拍胸口,“阿成哥……我……我害怕……咱们别管他了……你……你送我回家吧……呜呜……我想回家。”

房家小姐确实被杀人犯这个罪行吓了个半死,急需家庭的温暖安抚受伤的心。

做了许多年大哥,阅人无数的蒋成知道这一点,他让房家小姐在走廊椅子上坐等一会儿,他进去看看人的情况就送她回家。

小姐同意了,虚弱的蹭到椅子旁坐下,随后,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来期许的望着蒋成走进病房的高大身影。

又一滴水落下,嘀嗒声打碎了小姐期盼下隐含的催促。蒋成回过神,人还在那里藏着——不知是自信自己没被发现,还是恐惧被发现而不敢抬头——总之,真的要像鸵鸟一样一动不动的颤抖。

忽地,这只鸵鸟动了,他身体的颤抖剧烈起来,然后藏身的毛巾里开始传出一种奇怪的像是呕吐的声音,最后,这只鸵鸟连头也藏不住,整个的没有力气似的,晃晃悠悠的滑到了地上。

蒋成几步走过去,到了浑身无力的人身前,正把人满脸的痛苦收入眼底,他眉一皱,蹲下去。

拉着人两只软绵绵的手,将人扶起来,刚起来一点,人滑了下去,始终是一个男人身子,不如女人的小巧,不好摆弄。

见人呼吸已经变慢,蒋成改了注意,他朝人问道:“能自己用力?”所幸人还有意识,也听得懂话,连连虚弱点头。

见人点头,他拉过人的双手拢在自己脖颈后,接着,咬牙一个用力,锢着人的腰,将人扶了起来。

没成想,刚把人扶起来,人就晕了过去,事关人命,蒋成赶紧一把将人拦腰抱起,走出卫生间,按下床边的呼救铃。

“紧急呼救!紧急呼救!住院部八楼123号房!紧急……”

温柔的女音在紧急情况下一成不变的柔音。

一群护士围着主医师,在昭示着病人已经出现生命危险的呼救音下急急越过走廊往重要病房奔去。

到了病房,主医师立刻给已经被蒋成放在床上的人做了个简单检查。

随后,主医师来不及放下检查瞳孔的小电筒,便迅速对周围的医生吩咐。

“快快快!小王!快去前面清路!小张去准备急救床!小李去准备急救室和呼吸机!”

被点到的几人立即应声,各自奔去。

于是十分钟后,蒋成不得不跟着一群医师往急救室狂奔而去。

前面的医生们已经推着急救病床奔进大门,蒋成被最后进去的小护士拦住。

“唉唉唉!无关人员,不得入内!外面等着!”

本来就没打算进去的蒋成看了小护士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到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坐下。

小护士哼了一声“嘭”关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