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如烟

后面的事情如何处理的,他们并不清楚。

李玄松开手之后,盛敏也没有转过去看,尽管周围人声鼎沸。

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李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更加严肃的脸,轻轻牵住他的掌心:“我们回家吧。”

离开的路上,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往急救大楼跑,看见两个男人手拉着手,只投来一瞬好奇的目光,又急急地往漩涡中心去挤。

生老病死,皆是大事,即使在医院这样的地方,死亡依然可以吸引众多的目光。

但他们十指相扣走得很快,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夜里李玄短暂惊醒过一次,醒来后借着月光看了盛敏许久,贴下来很珍惜地亲了亲他的眉眼,然后侧过身把盛敏牢牢锁进了怀里。

盛敏闭眼装睡,只是悄悄将掌心贴住了他的心脏。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晴天,上车的时候留意到后排斑驳的血迹,李玄微微怔了一下。

“开我车吧。”盛敏说,“晚上回来,我们开去洗。”

李玄点点头,到了小区门口,总算清净了,再也没有蹲守的人。

“李明格还会来找你麻烦吗?”驶出一段路,盛敏轻声问。

李玄摇摇头:“不知道……你觉得呢?”

“大概不会了吧。”盛敏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李玄捏捏他的后颈,笑笑:“都没关系,随他吧。”

或许是忙于舒馨的后事,李明格暂时没有了消息,几天之后,却收到了一封监狱的来信。

鉴于舒馨的自杀和故意杀人案发生的时间过于接近,舒馨死后,监狱再度提审了赵绩哲问讯。

而得知舒馨去世,赵绩哲第一反应,却是想见李玄一面。

邮局把信送来的时候,盛敏也在家,所以李玄并没有刻意瞒着他,面色却暗了几分,赵绩哲果然知道盛敏的住址。

他不由得握紧了盛敏的手,后者却没有察觉到这异样的来源,偏头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厚?……我可以拆吗?”

“没必要。”李玄说,但盛敏想看他也没有阻止。

信件其实不厚,拆开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封监狱心理矫正科室的通知函。

说赵绩哲在监狱改造情况很差,经常和同监室的犯人发生斗殴,存在刻意闹事的情况,并呈现出了严重的自残倾向。

原则上,罪犯在服刑期间只能会见直系亲属,但赵绩哲并不能够查到任何的亲人,基于改造需要,如果李玄愿意的话,可以向监狱申请探视。

盛敏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就听李玄问他:“写些什么,看这么久?”

他递回去,李玄瞟了两眼,语气平淡:“现在监狱服务这么周到了。”随手扔进了废纸篓,信件的尖角划破了垃圾袋,刺啦一声响,又把纸篓带倒了。

李玄不由得抿住了唇,盛敏已经先一步弯腰扶了起来,转头与他对视片刻,李玄开口道:“我饿了,吃饭吧。”

盛敏笑了一下,搭着李玄的肩膀,靠近亲亲他微微有些紧绷的唇角:“嗯。”

那封信就那样被丢在了废纸篓里。

而转天到了剧院,盛敏在自己办公室门前送来的一堆快递里,发现了同样的信封。

比起昨天给李玄的信,这封信的内容简单多了,短短的一行,只说想要见见他。

盛敏垂眼看着,继而他回想起,好几个月之前,他替李玄去宿舍取东西,无意间看到的那些信件……

“盛敏!”邓景推门进来,“还以为你不在,叫你好几声了……发什么呆呢?”

“嗯?”盛敏很快地收起信,抬起脸,“怎么了?”

他递给盛敏一杯热可可:“上次在你这儿拿的荸荠好甜,我自己买了几次味道都不对,想问你在哪儿买的?”

“以前拍戏的时候去过一个种植基地,每年都订,你想吃我再让寄些来。”

“就等你这句话呢。”邓景笑咪咪道,“那你给尹潜频也寄点吧,省得他来分我的。”

“好。”盛敏点点头,想起今天来了还没看见尹潜频,“尹导出去了?”

“你能帮着副导排戏,他当然偷懒了呗。”

邓景撇嘴,实则尹潜频也不是偷懒,剧院今年扩编,想把十楼收回去,尹潜频这几天忙着找新地方搬。

“他本来也嫌现在地方小了点,准备趁着这次搬,干脆买栋楼。”邓景忧心地啧啧两声,“眼高手低,别把自己买破产了,马上过年了,到时候克扣我薪水……干嘛这个表情,我说的实话。”

“那我多送你几筐荸荠好了,大过年的,别让你饿到。”盛敏一本正经道。

邓景也笑,又听副导演来敲门:“盛老师,准备排练了。”

“那你去吧。”邓景说,“我回去看剧本了。”

“你等等……”盛敏忽然叫住他。

“怎么了?”

他垂眸想了片刻:“你下午替我顶下吧,……我出去一趟。”

监狱的会见室很简陋,一张长条的木桌,两把椅子,唯一的装饰,只是桌面上两盆要死不活的绿植。

安静地等了一刻钟,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赵绩哲见到他的瞬间明显有些许的错愕,随即不死心地把小小的会见室扫了一圈,确定没有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之后,阴沉的脸上,眉头深深皱起。但狱警在场,他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听着他们寒暄。

“监狱长已经安排过了,这间会客室的监控和监听设备我们会暂时关掉。”

这狱警年纪不大,也爱关注娱乐八卦,尽管来人戴着帽子口罩,但只是露出的俊朗眉眼,依然让人印象深刻。

可领导都打过招呼了,他只能控制住自己想要签名的冲动,公事公办道:“安全起见,手铐是不能解开的,我就在门口,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按旁边的警报器。”

盛敏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谢谢。”

“客气。”

“十九呢?”狱警刚带上门,赵绩哲迫不及待地开口。

“他没来。”盛敏摘下棒球帽和口罩,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没来?只有你?是你拦着他不让他来?!”赵绩哲毫无逻辑地指责他。

盛敏平淡道:“你写信说要见我,所以我来了。李玄他不想见你,自然不会来。”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赵绩哲有些激动,双手按在桌面上,镣铐砸上去,发出刺耳的响声,“那个女人不是死了吗,……他为什么还不肯见我?我没能杀了李明格是不是……我……”

“你觉得他会因为舒馨的死而高兴?甚至感谢你?”盛敏轻轻地截断他。

这句语气平平的话却仿佛踩住了赵绩哲的痛脚,登时脸上浮现怨恨的神色来:“我觉得……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很了解他?”

“对。”盛敏神色平静,很轻地应了一句,“我很了解他。”

赵绩哲目光阴测测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他拉开椅子坐下:“我是给你写信,但其实没想到你会来,真的……结果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自以为是……你厉害什么呀?不就是个卖脸的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告诉你吧!十九只是一时被你骗了,但你们久不了,他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对此盛敏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拿过桌上简陋的玻璃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样平静,落在赵绩哲眼里,却仿佛是刻意挑衅,愈发愤怒,双手捧着桌上的茶壶猛地砸在地上:“他绝对不可能爱上你!他不可能真的喜欢男人!”

“老实点!”门外的狱警被这惊动,推门而入,“蹲下!”

赵绩哲心口起伏,双眼气得通红站在原地。

“没事。”盛敏沉稳道,“不好意思,损坏的东西,我来赔偿。”

狱警挠挠头:“没关系没关系……犯人情况比较差,你们交流的时候要多小心,我就在门口,有问题一定要叫我。”

又不放心地上前检查了手铐是否牢固,把剩下的两个杯子也一并带了出去。

短暂的插曲并没有能缓和赵绩哲的情绪:“你在十九面前也这么能装吗?他就是这样被你蒙骗的?……了解他,你了解他?胡扯!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是吗?”盛敏并不生气。

“不信?”这句自评却让赵绩哲得意了起来,他阴测测地看着盛敏,又笑了,站起身,拖开椅子在盛敏面前坐下,手指比划着,“他还没有这条桌腿高,我就认识他了,十多年了,你比得过吗?”

那一年赵绩哲五岁,见到李玄是个秋天。

孤儿院里种得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一场霜冻后全死了,枯枝败叶没人收拾,一层层地堆在树下头。两场雨过后,被沤出难闻的味道。

于是让所有的小孩去清理,清理不完,就不许吃饭。

也没有工具,全部都要靠手一点点捡,好不容易要弄完了,每个人身上都是汗巴巴的,就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时候,他看见了李玄。

刚登记了信息,他板着一张小脸被孤儿院的阿姨带到宿舍去。

“又来一个。”几个孩子蛮不高兴地议论。

这只是家位于偏僻县城的很小的孤儿院,每年财政拨款也不多,很多物资都靠社会热心人士捐赠,排除被克扣的,孩子越多,每个人可以分到的东西就越少。

“快点打扫,少磨洋工,东看西看!”领着李玄经过的阿姨责骂道。

“弄完了阿姨。”大一点的孩子讨好地笑,“都弄干净了。”

“干净什么,就比你们那脸干净点。”这个阿姨是整个孤儿院最爱骂人的,对比起来,却还算心软,“都给我回去收拾了再去吃饭,脏死了……把他也带进去。”

她一指李玄,像丢掉一个烦人的包袱。

说是宿舍其实只是两间平房,男孩女孩各一间,大通铺,十来个孩子,就挤在一起睡。

门一关上,年龄稍大的几个就把李玄围住了。直接伸手去抢他小小的书包。

“拿来检查。”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想翻里面有没有吃的,孤儿院办入院的时候,都要拍照,工作人员一般会发点瓜子糖之类给孩子当展现关怀的道具,也不是什么太好的牌子,拍完照就给他们拿着了。

每个进来的孩子都要遭这一次,出于畏惧,几乎没有人反抗。

李玄是第一个。

他小小的手顽强地抓着自己的书包,不肯给他们,却很快被一巴掌用力打到了地上。

“滚一边去。”

他们骂他,把他的包拉开,所有的物品全都一股脑倒出来。

衣物,书本散落一地,他们用脚尖踢来踢去,从里面翻到了几颗巧克力。

眼睛一亮,争先恐后地捡起来。

“还有这个呢。”

“都给我!”

最大的那个孩子摊开手来,他快十岁了,在一帮孩子中生得高而壮,又会讨阿姨喜欢,其余人都怕他。再不情愿,也只能依依不舍地交过去。

他得意地笑起来,贪婪地打开一颗,迫不及待地就要放在嘴里。旁人都羡慕地看着他咽口水,也没有谁留心到李玄是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倔着一张小脸,恶狠狠地跳起来够住他的胳膊,一口咬在他手上。

“疯子啊!松开!”

那孩子被咬出一个很深的渗血的牙印,痛得大叫一声,所有的巧克力都掉在了地上,被李玄全部用力地踩碎。

“滚蛋!”大孩子气得踢他,再次把他踹到了地上。

那天李玄被打了一顿,反锁到阳台上,连晚饭也没有吃上。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得罪了孩子头,在他的授意之下,其余人都孤立他,欺负他。

年纪太小,骨头和肉尚且是软的,偏偏长了一身锋芒,却还没有可以支撑的屏障。李玄的倔脾气让他成了众矢之的,吃尽了苦头。

他们打他,踢他,把冷水倒在他被子上,让他没有地方睡觉,往他的饭里扔死蟑螂。

闹得太过的时候,阿姨会阻止,但大多数时候,只要不出大事,他们并没有心情管这些,对此不闻不问。

一开始,赵绩哲其实很高兴,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领养,被送回来之后成为了其它孩子嘲弄的对象,李玄来之前,受欺负的那个是他。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一直不肯服软,李玄被欺负得越来越狠,连着几天他们不让他进屋。逼他跪下求饶。

李玄怎么会肯,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早慧与倔强,下场就是被他们打掉饭,锁在走廊外头,那样冷的天。

好几次赵绩哲看见他,站着月光下头,明明很累了,背也不肯弯一下。小小的身影,叫他想起自己被领养那家的弟弟。

尽管就是因为走丢的弟弟被找回来了,他才被送回孤儿院,但他记得弟弟回来那天,拉着自己的手乖巧叫哥哥的模样。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那家的一员。

李玄和乖巧沾不上一点边,可是赵绩哲有些心软了。

他偷摸溜出去,塞给李玄晚饭时自己留下的半个馒头。

李玄冷漠地看着他不肯接,赵绩哲劝他:“你吃吧。你一天没吃了,再不吃东西会饿死的……你就等不到你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不晓得其中哪个字打动了李玄,他沉默地接过那半个冷馒头,吃了下去,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稚嫩的声音说:“他们本来就不能来了。”

自那天之后,赵绩哲经常偷摸攒一点吃的给他,李玄从开始的冷漠,饿狠了,也不再拒绝他。

这样的事持续了三个月,随着春节来临,妇幼保健协会来的领导来考察孤儿院情况,撞见李玄被打而告终。

那是李玄故意的,他知道他们那天会来,于是故意激怒那几个带头欺负他的孩子,假装害怕,跑进了领导们开会的办公室。

孤儿院的负责人因此挨了通报批评被罚了钱,欺负他的孩子在领导走后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当然,作为受害者又揭穿这一切的李玄,因为丢了孤儿院的脸同样被关进了禁闭室里——后来在孤儿院的几年,性子太倔,他经常被关进去思过。

但至少在这次放出来之后,那些被随意欺负的噩梦,结束了。

孤儿院的日子,枯燥又无聊,一天天地,有些孩子被领走了,又有新的孩子送进来。重复着一些从被欺负到欺负人的日子。

李玄从不参与这些,他甚至很少和他们说话,总是自己孤零零坐在一旁,唯一亲近些的人,只有赵绩哲,也都是后者黏着他。

他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到了该去学校念书的时候。

李玄的聪明也彻底显露出来,每次考试都可以拿到第一名。学校里的老师夸他是个好苗子,很多前来领养的家庭也知道了这里有个“天才”,都愿意收养他。

但李玄总是拒绝。

而一直希望有个家庭可以接纳自己,让自己有亲人爱护,不要再被同学嘲笑野孩子的赵绩哲,或许运气太差,却始终不能如愿。

“你为什么不去?”他问李玄。

“我有父母。”李玄冷淡地说,“不用别人给我当爸妈。”

赵绩哲其实也不想李玄走,他是他在孤儿院最亲近的人。

“十九,那我们当彼此的亲人吧。”他对李玄说,“我是哥哥,你是弟弟。”

李玄没搭理他,也没拒绝他。于是赵绩哲当他答应了。

如果一直这样,或许也很好,后来赵绩哲时常在想。

十九这么厉害,肯定可以考个很好的大学,他念书不成的,可以去学一门技术,等他们能够自立了,就离开孤儿院。

但是还是要待在一起的,常来常往,因为他们是兄弟,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但幻想就是幻象,虚无缥缈的想象戛然而止在赵绩哲十二岁那一年——孤儿院换了一个新院长。

和原来那个有些尖酸刻薄又爱骂人的女院长不同,这是个异常温和的老人,一头白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起先没有人察觉出异样,从工作人员到孤儿院的孩子,都很欢迎这个新院长的到来。

他从不骂人,也不克扣下属的奖金,工作认真,甚至不回家,就住在孤儿院里。也不像孤儿院从前的某些男工作人员一样,有意无意揩女孩子们的油,总是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听说他原本是某个单位的局长,已经退休了,说在家闲不住,打了返聘申请,调到了孤儿院来……

看起来什么都很好,直到有一天,赵绩哲胃痛,晚饭没吃,先回到了宿舍。

经过走廊的时候,他听见房间里面有响动。他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没开灯,窗帘缝隙依稀能看见有人影。

他记得这个点,其它人应该都还在食堂——李玄除外,他十岁连跳两级,已经念到了六年级,正在准备一场市里组织的数学竞赛,拿到一等奖的人可以保送去市里的重点中学。

这所小学很久都没有考上市重点的学生,很有些重视,特意和孤儿院对接过,每天放学,李玄都会在学校多留一段时间,做完辅导卷才回孤儿院。 还要再去栏杆的草丛边,借着栏杆外的路灯继续看书。

他以为是李玄有事提前回来了,高兴之余,凑到窗户边想要看个究竟……

却不想看到和蔼可亲的院长,躺在男孩子们的床上,喘着粗气……那样暗淡的光线,都挡不住他的皱纹和丑态,他一只手抓着一件衣服,贪婪地闻……另一只手不断地动作着……

孤儿院的孩子都早熟,十二岁已经知道很多事了。

赵绩哲不记得是怎么离开的,他在后院墙角躲了很久,直到天彻底黑下去,知道别人都回去了,才慢慢回到宿舍去。

赵绩哲想把那天看见的一切,当作一个意外忘掉,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却忍不住去留意。

他发现院长的目光总是在男孩们的身上打转,借着关心的名义,有意无意地摸他们脸乃至腰和肩……甚至在他们洗澡的时候,一次次经过……

曾经觉得是正常的一切,都变了意味,有几次他匆匆收回观察的目光,却触碰到了其它孩子探究的眼神,于是他明白了,察觉这件事情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人。

但没有人说,没有人敢……那样的地方,院长就是裁决一切的人,他越来越过分,越来越露骨,但孤儿院都孩子只能默默祈求噩运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

第一个遭殃的是个残疾的孩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有天他很晚才回来,一瘸一拐,有几颗糖从他衣袋里掉出来,但他没有捡,他默默地躺上床,被子盖住了脸。

声带受损的哑巴,哭泣也没有声音,只有被子下的身体默默地在发抖。

其余人都没有说话,赵绩哲很害怕,他想要靠近李玄寻得一点依靠,才想起李玄还在外面看书,没有回来。

不幸中的万幸,那个孩子还算走运,没过多久有一户人家来孤儿院领养,那家的女主人也是个聋哑人,他们带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有人得以脱离苦海,剩下的人就又开始恐惧起来……院长选择那个哑巴,是因为刚开始胆子太小,不会说话的人更好控制……他现在尝到了甜头,欲望膨胀,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呢?

尚且没有察觉的孩子们,或许过得轻松一点,而那些洞悉真相者,在胆战心惊中也不过如同待宰的羔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留意着院长令人作呕的目光,到底久久地停留在谁的身上……

一周之后,在一个夕阳还没有落下的傍晚,赵绩哲发着抖,哆哆嗦嗦走进了院长的房门。

回忆戛然停止在这里,赵绩哲看着盛敏,很轻蔑地笑了一笑:“男人和男人之间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吗?”

他恶意地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分享一个深埋已久的秘密:“我可不是那个孤儿院里,最漂亮的孩子。”

如同一条冰冷的吐着信子的毒蛇,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一面说,细细打量着,不放过盛敏的每一个表情。

然后赵绩哲舔着嘴唇笑了,肩膀耸动,带着椅子都在抖,在地板上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神色癫狂:“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替他的!一个漂亮但是倔强的刺头,和一条温顺听话的自己送上门的狗,你说会选哪个?!”

院长最开始被赵绩哲撞见拿着的那件衣服就是李玄的,他肮脏的眼神常常在李玄身上流连……在那个哑巴离开之后,越来越频繁,赵绩哲担心,害怕,可他无法提醒李玄。

那年李玄才十岁,又甚少与那些议论着隔壁女生讲着下流笑话的大孩子们接触,聪慧并不落在这些龌龊的地方……

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上,早出晚归,无暇分神注意周围悄然发生的一切。

只有赵绩哲担惊受怕,李玄在孤儿院的每一分钟,他都尽量跟着他。可谁不是板上的鱼,又能做什么呢……只能祈求刀落得慢一点……

终于有一天,他听见院长对阿姨说,不要再让十九放学留在学校迟迟不回来了,竞赛再重要,孤儿院的管理还是得统一的……

赵绩哲听见了磨刀的声音。

他想不出一条鱼要怎样救另一条鱼,所以代替他,钻进网里。

绳子,玩具,疼痛,老人身上令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皱纹密布的手……他越痛苦,哭得越狠,院长那张长着老年斑的脸就笑得越高兴……

奇怪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真的进入过,当时赵绩哲还不懂,后来他明白了,不是因为还有良知,只是因为,院长太老了。

但人要折磨人,有太多的方式……赵绩哲越来越害怕夜晚来临,伤口还没有好,不晓得什么东西又会被塞进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他主动跳火坑,院长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了,李玄没有被从学校叫回来,很快顺利地完成了竞赛。

理所当然的,他以满分得到了第一名,除了拿到了市重点的保送名额,学校还给了一点奖金,和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

那天放学李玄早早就回去了,他把蛋糕分成两份,藏在后门的草丛里,打算给赵绩哲一半。

县里的中学不上晚自习,放学只比小学晚一点点,但是别的孩子都回来了,赵绩哲仍然不见踪影。

“赵绩哲呢?”

李玄久等他不见,朝旁人打听。因为害怕,他们都不肯告诉他。

终于,有个女孩看不下去了:“你别找了,他在院长那里……”

李玄闯进了办公室,一拳打断了院长的鼻子,把赵绩哲带了出来。

他们跑啊跑,跑过垃圾堆,又跑过臭烘烘的水沟……李玄用学校给的奖金买了药沉默地给赵绩哲涂上。

“多久了?”李玄问。

赵绩哲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仍然无法回答。

“我们报警。”最后李玄说。

赵绩哲是不敢报警的,他害怕。他记得很久以前孤儿院有个孩子因为体罚过重死了,警察来了,最后也不了了之。

没用的,他想,孤儿院的孩子贱得像野草一样,谁在乎呢?

但李玄坚持。

他们去了最近的派出所,两个小时之后,鼻子上固定着胶带的院长匆匆赶来,就要把他们接回去。

“小孩子不懂事,管教两句就会报假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能这样。”接警的年轻男警试图阻止,他护着两个孩子,神色激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不能就这样把孩子们带走,孩子身上的伤需要医生来看。”

“你给我回去。”他的上司大声地骂他,“有你说话的份吗?”转头对着院长很恭敬的样子:“您还亲自跑一趟,对孩子们真是好。我送回去就行了其实,我们副局说了,您是他的恩师,您的事,都得当我们自己的事处理……这些小白眼狼,真是不好养。”

他们就这样被带了回去,或许是李玄那一拳打坏了院长的兴致,他没有做那些恶心的事,而是将他们毒打一顿,扔进了黑漆漆的禁闭室。

每天两个干馒头和冷水吊着命,一周之后,濒死之际李玄终于被带了出去。

当然不是因为发了善心,是因为县教育局要做年末工作总结,安排了电视台的人,来采访这个竞赛满分的学生。

然而等到采访结束后,记者一走,李玄又被关了回去。

“十九,你觉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吗?”赵绩哲看着他又被关进来,那扇门缓缓关上,绝望地问他,“我去认错吧,我去和院长认错……”

“不行!”李玄一把拉住他,“你疯了!”

“那要怎么办!我不想死!”

黑暗中,他们久久地对峙着,良久他听见李玄说:“我们跑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跑,赵绩哲不知道怎么跑。

他们出得了禁闭室吗?那么多人盯着,跑得出孤儿院吗?要跑去哪里呢?

“后天他们还会放我出去一次。”李玄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我要作为学生代表去县教育局领奖……后天,后天我们就走……”

后天一早,李玄果然又被放出去了。原本应该中午前就会结束的颁奖仪式,到了下午,他依然没有回来,隔着墙壁,他听见几个阿姨说,得快点去找人……

赵绩哲很害怕,他想十九不会是丢下他了吧……又冷又饿,他在惊慌害怕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被喧哗声吵醒了。

“起火了!起火了!快救火啊!”

他惊慌地扑到门边,透过那个小小的递饭的窗户,他看见对面办公室的方向,有雄雄的火光燃起。

就在这种救火的吵闹和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门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铁丝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拉开了,李玄站在门外,镇定异常:“走。”

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慌张的脚步声充斥着小小的孤儿院,远处依稀有消防车的警笛声。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跑过后院,赵绩哲才发现火势最大的地方,是院长居住的那间房,火就是从那里烧起来,再燃到旁边办公区去的。

而在那群组织救火的孤儿院工作人员里,一眼看过去,并没有院长。

“你放的火?”他牙齿颤抖着问李玄。

野草丛生的操场上,火光映照着李玄的侧脸,他单薄的黑色外套,被风吹得上下飞舞,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完全不像个十岁多的孩子,冷漠看着火舌舔舐过墙壁:“他该死……”

赵绩哲脑子轰地一下,下一秒他冲进了火里。

“我不想他死吗?!我恨不得剥掉他的皮!”赵绩哲激动间,袖子滑落下去,露出手臂上蜿蜒的伤疤,“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十九那么小,就背上杀人的罪名……”

他运气还好,冲进火里就找到了倒在门边已经被烟熏得昏迷不醒,全身上下被烧得没一块好肉的院长。因为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赵绩哲的手臂被烧伤了。

刚刚把人弄到走廊上,李玄也披着一床打湿的被子冲了进来,恶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不待赵绩哲反应,把他拖走了。

随后,李玄带着他趁乱逃离了孤儿院,他们坐在货车的后座摇摇晃晃,一晃就是好多年,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十月十七号。”赵绩哲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翻翻当年的旧报纸,还能够查到孤儿院纵火案……你看,现在你还觉得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个会杀人放火的疯子吗?”

他希望在盛敏脸上看见恐惧或者害怕,都没有,虽然那一刻盛敏的确在想李玄。

想起他们刚认识不久,李玄知道他性向的那一天,他告诉他,说自己的一个朋友,遭遇过同性猥亵,这件事情,改变了他们全部的人生轨迹。

盛敏努力回忆着说这句话时,李玄是怎样的神色语气,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李玄看他情绪低落又同他道歉,说喜欢男人不是你的错,这本身不是一种错。

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呢。

盛敏久久的失神激怒了赵绩哲,他抬高音量,指着盛敏骂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看他现在光鲜了,你和他在一起,他在阴沟里面活的时候,你见过吗?没有!只有我知道!只有我陪他!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为他犯贱,为他坐牢!”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毫无征兆又哭了出来:“我坐过牢十九说他看不起我,可我是为了他啊……我知道他想学电脑,那个什么程序班的课,宣传资料一页纸他看了好多遍,我们没钱可是……他们让我送的东西里面藏了毒品,难道我不清楚吗?我不过是想,赌一把,试一试,只要有钱了,我就能让十九去报班了……”

他哭得很难看,涕泗横流,因为痛苦,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我是自愿的,我是他哥哥,我为十九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有人要长成树,就有人得做他脚下的泥,我愿意……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长成了就要一脚把我踢开……他不该……我哪里对不起他了……”

哭声在窄小的会客室里反复回荡,盛敏终于补上了这个残缺故事里最关键的一环,却并没有丝毫的愉悦。

“我对他那么好……”赵绩哲还在哭。

好吗?真的好吗?

他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可是所有的选择面前,真的只有那唯一的路吗?

盛敏失魂落魄地想。

他觉得自己的心上像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呜呜地往里吹。

李玄已经拿到了竞赛第一名,本来马上就可以离开孤儿院了。

他那么聪明又努力,去到市里总能找到新的出路。他或许能够顺利地完成学业,念大学,学自己喜欢的专业。

不用经历清水巷那些刀尖舔血的生活,针管、手术刀不必扎进他瘦弱苍白的身体,不必连名字都要被迫丢弃,才能长成今天无坚不摧的模样。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一步之遥,天翻地覆。

盛敏垂眼看着面前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的人。

在每个环节上做着自以为伟大实际糟糕无比的选择,再用一句,我是为了你,就心安理得地把一切后果甩给李玄去承担。

他到底是要李玄做树,还是要李玄和他一起烂在泥里?

李玄知道赵绩哲的那些所谓为了他吗?承认吗?

知不知道,承不承认或许都没那么重要。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给予了一大堆所谓恩情……

然后,去偿还。

李玄其实是可以拒绝的,他应该拒绝的,他得到的,从来不是他需要或者想要的。

可他还是接受了这一切,接受命运的种种不公。

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想被指责,不想欠任何人。

可他原本也不欠任何人。

盛敏艰难地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神色,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拿他当亲弟弟,他却要扔掉我……”赵绩哲不停地说,“他不想管我,他不管我了”

盛敏怜悯地看着他,找不出任何言语来,他不能质问他,不能责怪他,没有资格,也于心不忍。

哪怕为了李玄也不可以。

作恶的人已经死了,伤害还在延续,受害者之间不应该互相撕扯疤痕。

况且当时他们都太小了。

“你想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盛敏轻轻地说。

“你比不过我,我是对他最好的人。”赵绩哲又提起这句话来。

“我们没有什么要比的。”

盛敏很平静,赵绩哲妄图炫耀,挑拨,他不为所动。缓缓半蹲下,递给赵绩哲一张纸:“擦一擦吧。”

“你少假悻悻!”赵绩哲一把打掉,“我想见你,我当然想见你,我想看看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从我知道你的存在……我跟踪过你很多次……我不仅想见你”

他压低声音,“我更想杀了你。”

“是吗?”盛敏明白他说的是心里话,但眼睫也没有多颤一下,“为什么没有呢?”

为什么,为什么……

赵绩哲想起某一天,他悄悄跟着他们,隔着街道,有些晚了,天隐约擦黑,他们借着夜幕的遮挡牵手,肆无忌惮。

中途盛敏不晓得说了什么,李玄就笑了。

刚好在路灯旁,灯光映照着李玄神色极其温柔,从前赵绩哲不知道,这两个字能和李玄沾上边。

其实当时赵绩哲跟得很近了,李玄素来警觉的人,却没有发现。那一刻,他太放松了,满心满眼都在盛敏身上,再看不到其它任何。

为什么不动盛敏,赵绩哲扪心自问,他害怕,他知道李玄不会放过他。他敢动他的公司,但是不敢动盛敏——哪怕他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他们久不了。有多心虚,却只有自己清楚。

“你很得意吗?”他反问盛敏,咬牙切齿,“你在可怜我吗?我不需要!……你替我给十九带话,就说……”

“什么也不必说,我什么都不会带。”

盛敏想,他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站起身来:“你也不必再和别人斗殴自残,他不会因此来见你的……他不想看见人死,但你们不能总这样要挟他。”

要挟?

赵绩哲抬头,看着盛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如珠似玉的面庞,衬得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不明白,他不理解,李玄就是被这张脸迷惑了吗?

“你凭什么?”盛敏走到门口,赵绩哲忍不住吼了出来,“对,我要挟他,我拖累他,他不认我是他哥哥,不认我们是亲人,那你呢?你才认识他多久?你有什么好的,你凭什么配得上他?!”

盛敏转过头去,夕阳从窗户外头落进来,光影在绿植上留下美丽的把戏,每一丝脉络,都是时间刻下的纹理。

他曾经嫉妒,他嫉妒赵绩哲,嫉妒那个死去的人,嫉妒比他先出现在李玄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尽管他知道,他所得到的,是其余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

但此刻不再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时间是世界上最不可挽回,也最不值一提的事物。

无论何时相遇,他对他的爱意都不会胜过如今。

“我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盛敏轻轻开口,并不是回答任何人,只是告诉自己,“只要李玄需要我站在他身边,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配得上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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