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厚雪

盛敏没有告诉李玄,他去见过赵绩哲的事,却总感觉李玄是知道的。

夜里李玄揽着他的背,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啊……”

“嗯?”盛敏迷迷糊糊抬起眼。

李玄却又不说了,很久之后,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睡吧。”

他们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这个人。

某天清晨他在书房里看见了一份转让协议。李玄把那间网吧用很便宜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朱周。

“朱周做得挺好的,网吧我留着也没用,年下了,当给他的年终奖吧。”他当着盛敏的面,签下了名字。

盛敏颔首,表示理解,李玄看了他几秒,搁下笔转身抱住了他。

他们一道出门,路过快递站时,李玄停车把协议寄走了。重新回到车上后,他很随意地问盛敏:“今天上午排练吗?”

“上午不排。”

盛敏摇摇头,越到快要公演的时候,排练的频次反而降低了,尹潜频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演员自己反思,他原本是打算去看剧本的,“怎么了?”

“陪我去个地方。”

“好。”盛敏想也没想,答应了才问,“去哪儿?”

这次李玄沉默得久了一点,开出隧道说:“殡仪馆。”

听到这句话盛敏很快反应过来,继而发现李玄今天的确穿得格外正式。黑色的衬衫和大衣,只是他柜子里原本大半的衣服就都是深色,所以起先才没有察觉。

“需要买花吗?”盛敏说着又看了一眼自己驼色的外套。

“已经订了,等会儿去取。”李玄留意到他的目光,抿了抿唇,“没关系,你不用进去,我其实不想你去的……”他停顿了片刻,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盛敏注视他片刻,轻轻搭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温声道:“我明白的,我陪你。”

殡仪馆位于西城郊外,盛敏此前从未来过。

各种白色的建筑分布在树木掩映之下,远看像坐富丽堂皇的花园。

但靠得近了,哭声便隐藏不住了,在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还没有时间抚平冲淡的时刻,这里死亡的气息比墓园更加浓烈。

舒馨的追悼仪式在树林最深处的悼念厅举行。

李玄停下车,坐了片刻,解开安全带,反手从后座拿过了那束白色的康乃馨。

“我很快回来。”

“好。”盛敏冲他笑了笑,“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都不会去。”

堆满了花圈和松柏的悼念厅里没有放哀乐,穿着黑色西装的钢琴师坐在大厅一角,演奏着一首流传甚广的苏格兰民歌。

讲着一些消逝已久的日子,问何日相见,相见何方。

李明格站在灵堂桌前,身后墙上挽联、祭幛在风中上下飞舞。

对比起上次见面,他看起来得体多了,褪去癫狂的神色,衣冠楚楚,但很难说哪种状态更好一些。

此刻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尽数都白了,形销骨立,很难想象,一个活人脸上可以呈现出如此暮气沉沉的神态。

站得很直,却也肉眼可见的吃力,前来悼念的人低声说着一些或真或假的节哀宽慰的话,李明格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很麻木地轻轻点头致意,直到,他看到了李玄。

一瞬间,他整个人僵直了,好像空气凝成了薄冰,把他一并冻在了里面。

于是很快,有人顺着他失态的目光注意到了李玄的出现。

“谁呀那是?”

“他们家儿子吧?”回答的声音不太确定。

“哎呦,这么大了……还是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呢。”问话的人暗暗咋舌。

“不是吧。”旁人提出质疑来,“做儿子的哪有现在才来的……”

他没好意思说,李明格的状态实在也不像是见到了爱子。

这些议论声自然逃不脱李玄的耳朵,置若罔闻,并不在意。

甚至也没有去看李明格。

他拿着花慢慢走到舒馨的遗像前,黑白照上的女人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好,青春明媚。

即便此刻,她依然是整个追悼厅里最鲜艳的存在,覆盖在骨灰盒上的红绸,是灰白场景中,唯一的亮色。

多么荒诞无常。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

曾经有人和他这样说。

是很漂亮,李玄想,垂下眼,微微弯腰鞠躬,然后把那束雪白的康乃馨,轻轻地放在了舒馨的遗像旁。

花香和露水沾染了他的手背,走到车边都还没有完全散去。

但当盛敏握住他的双手时,所有轻微的不适都消失了。

“不是说在车上等我吗?”

“想早一点看见你。”盛敏把他有些凉的手拉到唇边隔着口罩吻了一下,“回去吗?”

“要不走一会儿吧。”李玄想了想,牵住他的手,一并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最近公司事情多,难得出来,好像也有日子没有同你走走了。”

盛敏愣了一下,旋即说好,不动声色地把他们交握的手,调整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除了主干道,殡仪馆里修了许多窄小的石子路,他们随便挑了个岔口,也没什么方向,随意地慢慢走。

冬季是死亡的高峰期,殡仪馆里人来人往,能听见说话和脚步声,但都被树木隔开了,隐隐绰绰。小路望到尽头,却是再没有第三个人。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出来之后,雾气也很快消散了。空气还是凉的,呼吸间有一丝清冷的冰晶气,鲜少人经过的地方,草木修剪得都不那么仔细,在寒冬中,却反而生得比别处茂密。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说话,走着走着李玄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触及到盛敏的目光,他耸耸肩:“……是我没注意,最近跟你散步总是在这种地方。”

墓园,殡仪馆……一切靠近死亡的边界线。

盛敏微笑:“也没什么不好,安静。”

他还想说,反正和你一起,哪里都一样。又觉得这话两人都很清楚,索性也没有讲的必要。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绿树绕过去又能看见追悼厅白色的屋顶。

李玄的车就停在对面的停车场,现在车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李玄看见了,脚步只顿了很短的一瞬,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犹豫。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片刻之后,李明格说,他随意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目光又转回了李玄身上。

“我也没想到。”李玄淡淡地说。

对于这个听起来不太庄重的答案,李明格倒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舒馨一死,他的“疯病”却反而好些了,情绪看起来,比过去几个月里,任何一次见面,都要更稳定。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他问李玄。

李玄不甚诚恳道:“节哀。”

“节哀……”李明格短暂地闭了下眼睛,“最近人人都对我说这句话,可是,却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可以节制她刚去那两天,我一直陪她,夜里,也总是梦见她。我想找你来着……她劝我,劝我算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找你,还有什么用了。”

李玄不由得皱了下眉,但李明格看起来有些恍惚,好像就只是这么一提,心思也根本不在这里。

“后来火化……”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似乎有些过于艰难,停顿一下才继续道,“火化之后这几天,就一次也没有梦见了……”

他苍老的面颊有些抖,问得很谨慎也很小心:“会不会是她不想见到我?”

“也有这个可能。”

李玄道,感觉盛敏扯了扯他的手,抿抿唇便不说话了。

闻言,李明格却是笑了一下,尽管那笑容显得虚弱:“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当年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叙旧的必要。”李玄说。

李明格却仿佛听不懂,继续道:“这段时间,我经常在想,如果,如果当初没有找来你,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但今天你来,总比他来好,儿女是来找父母讨债的,要是没有生他,他妈妈不必伤那么多年心,要是不想着救他,也就找不到你,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李玄越听不由得冷笑,截断他:“你怎么不说,她要是不嫁给你就好了?始作俑者难道不应该是你。”

“当然。”出乎意料地,李明格竟然没有反驳,但说的却是,“我知道,她不嫁给我,就不会生那个孩子。”

今天的结果,是这个孩子的问题吗?

李玄实在无法理解李明格的想法,他与盛敏对视一眼,在后者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可奈何。但谁也没有再去纠正李明格,没有意义。

李明格说李玄没有变,自己也一样,总要找个人责怪,赵绩哲被送进监狱了,梦里舒馨说算了,他却改去责怪一个无法反驳的死人。

本性难移。

“可是我不能不娶她,她太好了。”李明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我认识她的时候,一无所有,是个学费都靠借的穷学生,她是我大物课的助教,副校长的女儿,系主任最得意的研究生。”

他说着不由得微笑起来,好像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舒馨,聪明,又漂亮,物理天赋高到没有任何人能去质疑她是借了父母的势。

那么多人喜欢她,她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呢?直到今天,李明格也想不通这个问题。

他父母离异,靠母亲给人打零工微薄的收入生活,简直算得上贫困。

而舒馨天之骄女,父亲是政府高官,那样的家庭怎么看得上普通的穷小子,最老套的棒打鸳鸯的戏码演了一次又一次。

一直到李明格拿到了学校的教职,他们都不愿意接纳他,嫌他家贫,女儿跟着受苦。

‘我们从小捧在手心长大,锦衣玉食,要什么给什么,你是个好孩子,但只有真心是不够的,努力也没用,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实际你能给她什么?’

他们这样质问他,同时频繁安排舒馨和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相亲。

他的岳父岳母过世已经十多年了,鄙夷的语气仍然记忆犹新。

“我当时就发誓,我一定要让他们后悔,我要证明舒馨选我没错,她要什么,我都能给她!”

为了争这一口气,李明格辞职创办了馨格光学。

从来没有做过生意,只有舒馨支持他,第一笔资金是舒馨给的,甚至连公司的核心专利,也是舒馨一手研发——她本来的研究方向是天体物理,她热爱这个专业,伟大又浪漫。为了李明格的需要而转去研究光学,几年的时间扔在里头,直到公司走上正轨,才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

原以为可以实现梦想,但随着怀孕,随着那场事故的发生,终究沦为了泡影。

“没有生那个孩子就好了。”李明格坚持说。

孩子本来不在计划内,原本想要在等几年,但怀上了,舒馨不想打掉,所以生下来。可好像自从有了他,噩运也就跟着来了。

他看着妻子流泪,心痛难忍,甚至想起当年岳父母说的话,难道舒馨选择他就是一种错误吗?

不可能,他不相信,他是最爱她的人,最适合她的人。

况且他已经有钱有权,可以满足舒馨的一切要求,像承诺的那样。

她要救儿子,他就去大海捞针地找骨髓。

结果儿子没留住,天之骄女却成了疯女人,那也没关系,她认谁是儿子,李明格就替她留住谁。

她要什么,他都给她!他想他明明做到了,丝毫不差,为什么,为什么舒馨还是死了呢?

李明格讲得很投入,真情实感,让面无表情的李玄显得格外麻木不仁:“你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些。”

“我还能和谁说呢?”李明格面色凄苦,“总要有人记得她的。”

“记得她还是记得你的爱情?”李玄唇角几不可见一动,“你岳父岳母一定很后悔当初看不起你,他们要是地下有知,肯定……”

他话没能说完,盛敏又开始扯他的手了。

“你有什么资格怀疑我爱她?!”李明格听懂了他语气中的讥诮,情绪竟然又激动起来。

不爱吗?当然爱。

那个被他视作灾难的孩子当初的评价是那样的精准,自以为是的爱情。

“李先生。”盛敏叹了口气,抢在李玄前面开口了,说了一句无关的话,“我想你太太对你的感情是很深的。”

听到此处,李明格原本起伏的情绪,却突兀地又平静下来。

“她什么都听我的……”他的语调蓦地柔和,说话却显得有些艰难,“总是和我说好……那天,我说让她等我,她也和我说好……”

一滴混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

“她为什么不等我呢……”

他反复念叨着为什么,转回身去,慢慢又离开了,跟来时一样,毫无征兆。

仔细算来,李明格也才五十出头,看背影,却已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了。

“我们回去吧。”

李明格走到追悼厅旁,有热心的工作人员扶住了他。李玄收回视线,对盛敏说。

盛敏颔首,然而说了要走,却谁也没有动。

过了片刻,盛敏左右看了一眼,此刻四下无人经过,摘下口罩,凑过去吻住了他。

分开之后,他抬手,拇指摩挲过李玄微微皱起的眉心:“还好吗?”

“有件事情。”李玄沉默片刻,答非所问,“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他的语气是很平静的,但说到一半还是停住了,盛敏看了他一会儿,主动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玄倒是难得一愣。

“本来只是在猜,你这样讲,我就觉得应该是了。”盛敏笑笑,“然后呢?”

李玄垂下眼,从另一侧的衣兜里摸出一张化验单递给盛敏。

淋巴细胞毒性试验呈现阳性,他和舒馨的配型并不相符。

盛敏很快看完,收起来没有再还给李玄。

“你会去吗?”过了片刻,他很轻地问他,“如果能匹配上。”

“不会。”这个问题李玄似乎已经想过千万遍,没有犹豫,回答得很轻也很肯定。

盛敏笑了,很难说信与不信,愉快与否,只是贴过去又吻了他一下,双手搂住他的脊背,低声喟叹:“你实在是我见过,最心软的人。”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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