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尘埃

折腾太晚,靠在一起又太暖,第二天没有听见闹铃响。楚天恒打电话来,李玄才惊醒。

“没事,就是睡过了……怎么,我不能睡过头”李玄顺手给盛敏压被角,又放轻了声音,“嗯,行那你不用管了,我等会儿来处理。”

挂了电话,一回头看见盛敏也睁开了眼睛。

“吵到你了?”

盛敏摇头,睡眼惺忪拉过李玄的手腕,看了眼时间:“要去公司?”

“准吗?”李玄笑了笑。

“不准就不去?”

“对啊。”

“那不准。”盛敏暼他一眼,语气听不出态度,起身穿衣,刚扣了两颗扣子,却又突然转过来牢牢抱住了他,额头蹭着他的锁骨。

“李玄。”

“嗯?”

盛敏又不说话了。

李玄揉揉他柔软的头发,偏头亲吻他的耳廓:“我答应你,都会好好的。”

他们刻意没有再提前一天的事,但总有不识趣的人找上来,一道出门,就在小区门口看见了李明格和他那刚保释出狱不久的秘书。

显然是在专程等待,还是昨天那套衣服,不晓得是根本没有回去,还是一大早又来了,也认识李玄的车牌号,一见他们急急地迎了上来。

“李玄”

李明格是彻底一点体面也不要了,周围的路人投去诧异的目光,也不在乎,直接来拦李玄的车,旁边秘书连忙拉住他:“李总,李总您冷静点。”

李玄紧皱着眉,不自觉略停了一瞬,旋即一打方向盘,踩下油门,再没有任何停顿地从李明格身侧开过去。驶过两条街,才在一家盛敏常买的连锁甜品店前停了下来。

“千层蛋糕?别发呆了。”他伸手打了个响指,“板栗的还是草莓?”

“抹茶。”盛敏的神色从李明格出现便暗了几分,此刻才勉强和缓,冲李玄笑了一笑。眼见李玄要下车,又突然改了主意,解开安全带,“我去吧。”

他戴着帽子口罩下了车,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李明格没有跟上来才压低帽檐进了甜品店。

李玄在车上看着他警惕的背影,不自觉叹了口气。低头掏出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个不停,不同的陌生号码发来内容大致的信息,背后都是同一个人。看了一眼,又挨个拉黑了。

盛敏买了蛋糕,又给李玄挑了份咸口的海盐饼干做早餐。

这家千层甜味偏淡,他一贯很喜欢,今天却没有太好的胃口,挑挑拣拣一直到剧院门口也只吃掉了四分之一。

“味道不对?”李玄停下车就着他的勺子吃了一口。

“不饿。”盛敏轻声道,“我走了。”

说了要走,却又没有动,像只小动物一样黑色的眼珠只看着他。李玄笑了,捏住他下颌凑过去同他接吻,唇齿间还有很淡的抹茶香气,分开之后偏头蹭了下他鼻尖:“我晚上来接你?”

“今天不加班吗?”

“《一隅》这周不更新,没有那么忙。”

盛敏低低嗯一声,圈住他的腰不放手。李玄明白他的顾虑:“没事,你安心。”

“你是我的。”盛敏抬眼,倔强道。

李玄勾一勾他手指,微笑:“一直都是。”

他表现得轻松,但其实知道李明格动了这个心思,就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所以开完会出来,听行政说有人来找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吃惊。

“不见。”李玄说,顿了一下又问,“人在哪里?”

“会客间。”上次李明格来时,行政见过他,知道他是李玄的父亲,却也记得他们在办公室闹得不太愉快。左右为难,只能暂时把人安顿在会客间。

“让他走吧,说我不在,以后也不要再让他进公司来。”李玄皱眉冷淡道,“他要是不走,直接联系楼下的保安。”

“啊?这”行政一愣,实在头一回面临这种状况,有些犹豫不知所措。

“我去吧。”楚天恒看这姑娘愣得都有些可怜了,开口道。

李玄不置可否,转身进了办公室,没一会儿就听见外头有争吵声传来。

主要是李明格的声音,楚天恒好好先生的性格哪里能和人吵得起来,其中不时夹杂着自己的名字,起先还算客气,发现没用之后开始气急败坏地谩骂,叫嚣着让李玄出去。

今天远一的员工,想来又能多些下饭的谈资了,只是李明格已然是理智全无,他们又是一早就撕破脸的,就算李玄亲自去,免不了也要闹这么一场,只怕更严重,避无可避。

他充耳不闻,镇定地打开电脑开始写程序,可是争吵持续了一刻钟还没有结束,李玄甚至已经改完了一个功能,实在也有些不耐烦,皱眉起身准备自己去赶人,外头总算安静了下来。

“走了,接了个电话,终于走了。”楚天恒推门进来,大冷天地,折腾出了一身汗,“你还好吧?”

“我有什么不好?”李玄抬眼,下一刻紧紧皱起了眉头,“他打你了?”

楚天恒额前肿了硬币大一块包,他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一下,轻轻抽了口气:“哦,没有。哪儿呢,大庭广众的砸了个花瓶,擦着一下。没事,你不说,我都没觉得。”

“你去处理一下。前台我记得备了药箱。”

“成,等会儿就去,没什么,都没破皮,过两天就消了。”楚天恒道,又问他,“马上中午了,我让行政给你订饭吗?”

有点微妙地顿了一顿;“本来说下楼吃的,但是你暂时还是先别下去吧。”

李玄应了声好,楚天恒临走要出去,又忍不住叫他一声。

“还有事?”

“没什么。”他挠了挠耳朵,叹了口气,“就觉得你,你挺”

悲惨还是可怜,楚天恒说不出口,实则不管哪一个形容,放在李玄身上,他都觉得像是一种侮辱。最后选了个折中的词:“挺不容易的。”

李玄没所谓地一笑:“你们跟着我混,都挺不容易的。”

“也都挺值的。”楚天恒说,看着他的目光像个和蔼的兄长,“没事儿,反正也走了……刚才闹得挺难看的,我估计,应该也不会来了。”

这当然是宽慰之语,随着李明格再一次出现迅速被证伪。

楚天恒已经预先叮嘱了保安,在楼下就拦住了他,但李明格旋即又托关系找了物管公司高层施压一定要上楼见到李玄,让场面一时变得难堪而尴尬……

“李总,楚总。”身材敦实的物业经理前来和稀泥,“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王经理。”楚天恒同他讲道理,“这怎么会是为难呢?我们是这儿的业主,物业费一向也是按时缴纳的,保护业主方的安全,不是你们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吗?”

“不是,这……楚总,话不是这么讲的……”

“那要怎么讲?”李玄冷冷一抬眼。

他看起来并不像楚天恒一样和气好说话,这物业经理有些怕他,可是领导的指示压着,只能硬着头皮道:“李总,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就是下面办事的……”

“所以你事就是这么办的?靠牺牲业主利益交差?”他两句话说得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我不为难你,你要觉得难,不晓得怎么弄,那我帮你解决……”

说着,一把夺过物业经理的手机,径直拨打了110,“喂,你好……”

他很快结束了通话,把手机丢回去:“学会了吧?你不会的,找警察帮忙嘛。”

“哎呀,不是……”物业经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系列动作,懊悔地一拍脑门,生怕等会儿警察真来了又得罪了下面的那位,夸张地跺了两下脚,赶紧一溜烟下去了。

李玄按了按眉心坐下来,楚天恒走到窗户边,这位置不太合适,但隐约仍然可以看见楼下站了一堆人。

“别看了。”李玄靠着椅背,“警察来了就散了。”

楚天恒转过头来,欲言又止。李玄挑眉:“干嘛,觉得我过分了?”

“不至于。”楚天恒道,“那王经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司出事那会儿,生怕咱们跑路,提前两个月来找我要物业费,每天催我好几遍,吆五喝六的……”

“也不是。”李玄笑了一下。

“没说你。”楚天恒知道他是玩笑,“我说李明格……”他又往下看了一眼,犹豫片刻,“你要不先避一避?他这样来闹……”

“避到哪里去?”李玄敲击着键盘的手指不停,“我还要为了他移居?”

楚天恒叹了口气,心里也明白,这些都不是办法,按照李明格现在的架势,李玄跑到月球,只怕也要跟过去。

实则他还要处理《虚无岛》抄袭的官司,就算宋文帮忙盯着,李玄也还是必须呆在公司总揽大局,根本离不开……齐泊原如果在倒是另说,只是这话,现在讲来也没用。

“这又是为了什么到底?”楚天恒实在也想不通,李玄只是养子又不是亲生儿子,哪里至于这样追着不放。

李玄冷冷一笑:“不用管他的想法,今天应该是不会上来了……员工那边做好安抚工作,李明格要是再来,暂时把卷帘门拉下来……《逆轨》一季度要上线,时间紧,不可能因为他打乱了现在的节奏。”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也都是如此,早晚小区拦,白天就到软件园来逮人。

这样锲而不舍,李玄实在也被拦住了好几次。原本是和宋文约了合作方谈事,李明格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直接冲到了他们约好的咖啡厅。

有第三方在场,李明格是不要脸面了,李玄还要,不得不出去应付一二。

“你何必。”他头天熬了夜,精神也不算太好,让服务生上了一杯美式,“你有找我的精力,大可以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愿意收你钱,配型也符合的人,你自己也说了,器官移植对于HLA没那么高的要求。”

他是真心实意地建议,可李明格认为他是在嘲讽自己,皱纹密布的脖颈上筋脉爆起:“我说过多少次,我没有时间了。”

“对,因为你把时间都花在我身上了。”李玄冷静地说,“但是李先生,你想过没有,器官移植,我们都有经验,除了HLA之外,还有其它要求,当年你们运气好都匹配上了,现在换了个受体,还能一样吗?”

“你去试一试,去试一试。”李明格完全听不进去,简直已经疯魔了。

“我为什么要去试?”李玄反问,“你还指望着我试中了,去捐个肾吗?凭什么?……”他摇摇头,不由得冷笑,“难道,你以为我还是十五岁?”

这句话显然刺激到了李明格,他看着面前的青年,想起自己可以随意拿捏抽磋磨他的日子……怎么就变了?时间是这么无情的东西吗?

为数不多的愧疚被愤怒取代,神色一阵青白,怨恨,不甘,他喘着粗气,神色癫狂:“你为什么不去,你答应了的,明明这是你答应的……难道你不守信用?你要骗一个亡者?你要让他在地下躺着都闭不了眼!”

“我们之间,没有信用可言。至于他能不能闭眼,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儿子,难道你以为我们有很深的私交?”李玄拿过杯子喝了一口,舌尖却尝不出太多苦涩的味道。

“你明明承诺替他照顾舒馨的!”李明格大喊,旁边隔间的两名女客人被吓了一跳,点心都没吃完拿上手包匆匆走了。

“你看看,你看看……”他急切地按着手机,好几下都没点准,半天才把照片放出来,“她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头发都掉光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你高兴了,你得意了……你救救她,你可以救她的……”

屏幕上,舒馨躺在病床上,苍白瘦弱,活像把蒙了层人皮的骨头。

画面倒是很有冲击力,可惜李玄连开膛剖腹血淋淋的场景也见过不少,微微皱了下眉,神色如常。

“你为什么不救她!你凭什么!我们家养你这么久……你该给的不给,他死了都不安心!”

一个人活得不如意的时候,就会寄希望于鬼神,诚不我欺。

“怎么?”李玄一手撑着桌子,倾身向前,“你该不会想说,他要来找我报仇吧?也行……活的鬼我见过,死的真没有,也行……我只怕他不听你的。”

李明格混浊的眼睛,映出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有人一边喝酒一边说,‘我爸讨厌死我了’当时李玄不信,甚至觉得异常矫情……现在他相信了。

“你真想让你儿子躺在下头能安心,好歹偶尔烧掉纸钱去吧。墓碑上灰有两指厚了,活着的时候衣食无忧,结果死了要紧巴巴地过……他是恨我还是恨你呢?还指望他做了鬼能听你的?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住嘴!”李明格猛地发作起来,李玄毫不怀疑那一刻他想掐死自己,然而突兀的手机铃声结束了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喂……”李明格接电话的手在发抖,那头隐约听见类似出血,抢救的词语。

“我马上来,马上来。”他再顾不上李玄,转身差点从台阶跌下去,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又走了。

咖啡已经彻底冷掉了,苦味更浓,李玄面不改色端起来喝掉。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宋文抬手叫来服务生:“一杯罗汉果茶。”

李玄搁下杯子,宋文正要说话,他先开口了:“人送走了?”

宋文懵了两秒,回过神这是在问合作商:“走了。”

“聊得怎么样?”

“还不错,没什么影响,我说你临时有点私事。他们老板我熟,本来对这次合作就挺感兴趣的。资料我给了,约了他们下周二去我公司双方再正式谈一轮,你时间没问题吧?”

“没问题。”李玄说,“……你看我做什么?”

宋文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真挺服你的……你怎么能做到第一句话和我聊工作?”

“因为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年底得给你分红。”李玄语气平平,“我也挺佩服你的,楼梯口站了一刻钟一点声音没有。”

“你这眼睛还真灵。”宋文摇摇头,那头服务生把茶送了过来,他喝了一口道,“我认识挺靠谱的安保公司,你需……不是,你别笑啊,你这个心态真是好,我认真的。”

“不用。”

谁也说服不了他,宋文无奈:“我听天恒说,这都一周了?我没有其它意思……但是他这精神状态,看着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对此李玄没发表意见,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机,又听宋文顿了几秒道:“你也控制控制,别故意激怒他了……看着渗人……”

旋转的手机突兀地停住了,李玄锐利的眼眸抬起来。宋文很诚恳地说:“挺明显的。”

他很直观地能感觉到,李玄看过照片,或者准确地说是在李明格反复地提起某个人之后,态度变得有些不一样。

“没控制住。”李玄承认了,倦怠地压了压眉心,沉默了许久,“我在想……很多事情,到底是不能避免,还是我不想避免。”

宋文不清楚原委,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此刻,无法冒然地发表意见,况且李玄很显然也并非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任何答复。声音很低,只是在问自己。

眼睛的方向似乎看着的是茶杯上慢慢升起的一缕烟,但烟都已经消散了,他的眼眸也没有挪动。

这状态让宋文有些心里发毛,开口打破寂静:“……主要总这么闹它也不是个事。”

“也闹不了多久了。”李玄终于低低出声。

还能有多久呢……舒馨一死,李明格还能找他去给死人换吗?

死,他想到这个字,又想到刚才那一把骨头,继而联想到墓园里松柏的气息和墓碑上积了灰的字……突如其来,有了一种原来舒馨真的快死了的真实感……

“什么?”宋文不明就里,他刚刚中途来的,其实也没怎么听明白李明格到底在吵些什么,“他老婆现在很严重吗?找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

李玄沉默了好一阵,抬眼突然问他:“你在医院有认识的靠谱的人吗?”

接下来两天李明格都没有出现,想来是舒馨病得严重,他无暇分身。

但也并没有就此罢休,换了周岐每天都来,比应卯还准时,估计是李明格薪水实在开得高,值得这样鞍前马后。只是他不知是因为有些畏惧李玄还是觉得不熟尴尬,不像李明格态度激烈,近似站岗。

其实只要不闹到盛敏面前,李玄也没那么在意,偏偏盛敏也是想到这一点,不放心得紧,最近天天和他同进同出,想避开也难。

“要不先去酒店住一段时间吧?”

开出小区门口不到五分钟,后面熟悉的车又跟了上来,李玄看着盛敏蹙起的眉头温声道。

盛敏往后看了一眼,没有忽略他话里故意的含糊:“你一起,还是我自己去?”

被他揭穿,李玄掩饰地笑了笑,在红灯前停下车,伸手去捏他板起的脸,盛敏躲了一下,蛮不高兴地挥开,正巧碰到他胳膊。李玄不自觉皱了下眉,很短的一瞬,也被盛敏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连忙去看,面上浮起肉眼可见的歉疚,“打痛了?”

“别闹,绿灯。”李玄没让他碰到,重新发动车,“不痛,你才多大力气。”

盛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袖子捋上去我看看……”

“没事。”李玄打了个左转灯,踩下油门加速,拐上立交桥把跟着的车甩掉,“真的不痛,就是手臂有点酸。”

盛敏愣了一下,见李玄似笑非笑的神色,反应过来,抿住唇:“哦,那正好,你自己去酒店住吧。软件园旁边那家星级连锁我就有会员,能给你打八折。”

“那可不成,不让你枕着我睡不着。”李玄一本正经道,见盛敏抬眼瞥自己又笑了,“好吧,也不赖你的事,最近程序写太久了,本来就有点僵。”

“成天地对着电脑”盛敏叹了口气,“给你办了理疗卡也不去。”

他一句话又引起盛敏另一桩心事来,李玄暗自懊恼这借口找得不好:“等这阵过了,新游戏上线就去。到时候你陪我。”

“不陪你。”

“好啦,乖。”他知道盛敏的情绪从何而来,“不去酒店就不去,我也就是问问你,最近话剧排练不是任务也很重吗?我不想你每天还要为这些事情烦。”

“我要和你一起的。”良久,盛敏开口,“我也不是因为他们烦,我只是”他没有说完,靠着车窗,小声道,“反正我哪里也不去,我最近其实连剧场都不太想去,白天看不到你,我总是担心。”

“那可不行。尹潜频知道了得恨死我。”李玄很轻松道,“放心吧,时移世易,现在李明格奈何不了我,也就能恶心人。”

其实宋文说得对,从前他觉得李明格疯,有一半是因为厌恶,可是现在,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李明格都表现得实在很不正常。

他时而给远一使绊子,安排人一批又一批地攻击《一隅》的服务器,时而换着号码给李玄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舒馨病得有多重,语言也日渐混乱,有时候说的是你欠我们的,你要还,有时好像连他也分不清李玄到底是谁,说你妈病得这样重,你竟然还不来看她?果然从小就不孝,生下来就是找舒馨索命的

在这期间,赵绩哲的案子也宣判了,故意杀人未遂,被判处无期徒刑。

整体流程很快,判决书下得迅速异常,量刑客观上来讲也算是有些重的,李明格在当中定然出力不少。但赵绩哲并没有提起上诉。

这个消息是宋文带来的,梁律师看不太懂李玄和赵绩哲到底什么关系,也不晓得这个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只能去麻烦宋文告知。

“对了,还有这个,我也给你带来了。”宋文顺手把一个文件袋递给他。

李玄接过去,很快地翻阅了一下。

“怎么样?”宋文观察着他的神色,什么也瞧不出来。

“你没看吗?”

“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李玄没回答,很认真地看了几秒,又收进了抽屉里。

“我就知道你”宋文耸耸肩,也没有追问,“对了,我刚上楼,李明格安排执勤那个今天怎么没来?”

“走了吗?”楚天恒恰好进来拿材料,苦笑一下,“吃晚饭去了?早上我看还在的。”

“下午四点钟,吃什么晚饭。”宋文看了眼表,“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饿了,后门那家鱼我记得上次吃了不错,你们吃不吃?我订个桌”

他话没有说完,李玄的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

“别又是那谁吧”宋文皱眉。但也不能不接,每天找李玄的陌生人除了李明格,还有来和公司谈合作的人,总不能都拒绝。

李玄接通,传来李明格声音的一瞬,还没来得及挂断,那头已经焦急地喊了起来,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颤抖:“你妈妈她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她”

能去哪里……舒馨病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能离开医院吗?

李玄下楼开车,驶出软件园,一时也有些不知道方向。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喂。”

接通电话的那一秒,李玄其实都没有想告诉盛敏这件事。

他原本可以说要加班,但听见盛敏轻声问他忙不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法欺骗他,相反在此时此刻他很想念他,也需要他。

“怎么不说话?”盛敏问,“在开会吗?”

“没有在开会,也不忙……”李玄顿了一下,“我和你说件事情。”

他在剧院门口接到了盛敏,后者拉开车门上来,有些焦急地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清澈的眼睛如同冬日阳光下的湖泊,一直透到干净柔软的心。

李玄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我也不知道。”

他并不了解舒馨,因为完全没有必要——即使在舒馨不够清醒的思维中,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没有听过太多她的事,在李家那几年,我也尽量避免和她有太多接触。”李玄漫无目的翻着导航,“她身体那么差,应该也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李明格家里有人吗?”盛敏想了想,忽然问。

“应该没有。”

保姆也去医院照顾舒馨了。

“你觉得她在家?”

“我也只见过她一次。”盛敏答非所问,“去看看吧。”

路上李玄给李明格打了几通电话,始终都在通话中,想来正在八方发动关系找人。

别墅区一年四季都更换着应季的草木,深冬时节,映入眼帘依然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喷泉池倒是有些结冰了,单薄的一层冰晶,摇摇欲碎。

“你有钥匙吗?”

“没有。”李玄正要下车,听盛敏问起,回身从扶手箱里摸了一颗回形针。

撬锁的本事没有派上用场,院门没有关,大门也没有。两人对视一眼,匆匆推门进去。

“舒阿姨?”

“阿姨?”

没有人回答,暗无天日的偌大客厅里,只有回声激荡。

“二楼去。”

盛敏一面说,已经越过李玄往楼上走,没有任何犹豫,停在了那间特殊的储物间面前,门缝的地毯上,隐约可以看见血迹渗透出来。

“里面锁上了。”

盛敏试了一下,转头对李玄道。

他等着李玄撬锁,后者直接一脚踹开了门。碎掉的木片四处崩开,黑暗中,舒馨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布满整面墙的天体模型泛着幽幽的光,没有开灯,如同暗夜里银河流淌。

而另一面墙上一年年的全家福,是人类在烟火尘世中美好祈愿的缩影。

宇宙多浩瀚,人类就有多渺小。

那样多的人前仆后继试图探寻上帝之手,最终却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握。

李玄弯腰把舒馨从地上抱起来,她病号服外头套着一件白色的大衣,扣子都系错了,空空荡荡在寒风中飘摇。

李玄开车,盛敏在后座扶着舒馨,将她的头垫在自己腿上。

中途舒馨短暂地醒了一阵,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前方模糊的背影。

“儿子……”气息微弱游丝,“你怎么不来看妈妈?你还在怪我吗……”

精神不济,眼睛似乎也不太好了,一会儿叫李玄,一会儿却又握紧了盛敏的手,虚弱地问他。

“我没有怪你。”盛敏低低地哄她,“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你骗我……如果我不去就好了……”舒馨摇头。

盛敏温柔地安慰她:“你应该去的。那是你的事业,你不止是一个母亲,你不必牺牲你自己……”

可惜舒馨很快再度昏睡过去,并没能够听清。

车一路开进了距离最近的医院,预先已经打过电话。弗一停稳,医护立刻迎上来,把人送进了急救室里。

快一个钟头,医生总算出来。

“病人……”

还没等李玄问完,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今天算是抢救过来了,但情况很不好,你们原来在哪家医院?心里肯定也都有准备,要尽快联系肾源手术,再拖下去,手术就没办法做了……”

病房里,舒馨安静地躺着,因为病痛,睡梦里也紧皱着眉头。灯光下,她的白发无处隐藏。盛敏这是第二次见到她,上次见面,尽管精神有异,但能看出昔日的美丽,可惜容颜,终究是最易逝的。

“要等李明格过来吗?”

李玄没有进去,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见盛敏出来,拍了拍身侧的椅子。

“我给他秘书打电话了。”李玄抬手把他帽子往下压了压,“周岐到了我们就走。”

盛敏嗯了声,李玄现在还是不要和李明格见面地好,只是李明格显然不这么想,他和周岐,一起来的。

李玄不想在这里和李明格在这里争吵,拉起盛敏的手腕欲走,李明格却不肯放过他。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他见到李玄如同饿了好几天的狗见到了肉,扑上来逮住他不放,“你看到她病成什么样子了,你还不救她,你安的什么心!”

他冲过来险些撞到了盛敏,李玄皱眉将盛敏挡住,也不那么客气了。用力将李明格往旁边一推,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对着李明格,他实在也已经无话可说。

“你站住。”李明格身上不晓得在哪里沾了泥,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忽然又换了哀求的语调,“你救她,已经到医院了,你去试一试,去试一试啊你有两颗肾,你为什么不能给她一颗?”

“这位先生,您是病人家属吗?”这动静惊动了护士,“请不要在公共场合喧哗,其它病人还要休息的。请控制情绪。”

“李先生。”盛敏忍不住开口,“你先进去看看你太太吧。”

李明格已经在李玄的手上抓出了血痕来,反复地只说:“你去试一试,试一试。只是一颗肾而已啊,你又不会死,她要死了,你看见的啊,她要死了”

走廊上一时乱成一锅粥,周岐拉不住李明格更搞不定李玄,急急地不晓得又去哪里请人来帮忙了。不清楚情况的护士以为他们是一道的,还劝李玄先安抚李明格的情绪,否则只能请安保把他们都清理出去。所以也没有谁注意到,病房的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直到舒馨支持不住,重重地跌了下去。

“舒馨!”李明格睁大了眼,连滚带爬地过去扶起妻子,“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舒馨却怨恨地看着他:“你别碰我!你给我滚!”

她指着李明格的鼻子骂:“都怪你!你为什么要逼着儿子把肾给我,为什么怪不得儿子不来看我,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我没有”

“我都听见了!”她眼泪流个不停,竭尽全力想要挣脱他往李玄旁边去。

“儿子。”她期期艾艾地叫他,“你别怕,妈不要你的,你看看妈妈,看看妈妈呀。”

饶是盛敏再不喜欢他们,也看不下去这样的场景,轻轻扯了下李玄的手。

那边舒馨看出他们要离开的意图,一时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对李明格又打又踢:“怎么会有你这样当爹的,我瞎了眼才会嫁给你!儿子身体那么差,他做了手术!本来就只有一颗肾是好的,你不是要他的命是什么?你要我儿子的命,你不如杀了我,我现在就去死了算了!”

“舒馨,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李明格急得话都说不清了。

舒馨完全不理会,真的想要往墙壁上撞:“你要我儿子死,我去死,我去死”

她一个病人,当真发起疯来,李明格一时竟然拦不住,死死拽住她的衣袖瞠目欲裂:“他不是我们儿子!”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这句从来讳莫如深的话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一秒暂停键。原本要去阻止舒馨的李玄都顿住了。

“你在说什么?”舒馨猛地安静了下来。

“你疯了?”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指着李玄,问李明格,“李明格你疯了?你在说什么呀?这不是我儿子是谁?”

“他不是!”

这么长的时间的煎熬,李明格的精神同样早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一旦开了口,很多话就藏不下去了。

“舒馨。”李明格眼睛空洞,“你看他哪里像咱们孩子,你好好看看他”

闻言舒馨却没有去看李玄,一眼也不愿意看,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李明格,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女孩:“怎么会不是呢,你一直都说他是,你一直都带他回来看我”

“我骗你了。”李明格异常疲倦地说。

“骗我?”

她沉默半晌,再开口像是忽然就轻易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样,拉着李明格的衣袖问他,“那我儿子呢。我儿子去哪里了?他身体那么差,不能没有妈妈照顾他的。”

“你先起来,我带你去找他。”李明格去扶她,舒馨后退着推开。

“我不起来。”她摇头,“你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躲避间,她一耳光扇在了李明格脸上,很清脆的一声响,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早死了!”李明格吼了出来。

李玄彻底听不下去了。

“走吧。”他轻轻对盛敏说,不待盛敏回答,拽着他的手腕,很快地往电梯旁边走了过去。

“死了?”

说出这句话,李明格其实后悔了,但又觉得尘埃落定。

他仿佛一个气球,被一个谎言不断地填充,填充,变得越来越透明,每天都在碎裂的边缘游走,早就应该爆掉了。

“死了?”舒馨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什么了不起的灵丹妙药,叫她忽然清醒过来。她看着眼前的丈夫,又去看刚才‘儿子’所在的地方,怎么什么都不见了。

“死了。”她喃喃地念叨着,一瞬间,无数的记忆片段涌进来,却也什么都记不清楚。

她支撑着墙壁从地上爬起来,好几次却失败,李明格伸手扶住她,这次没有被推开。舒馨甚至乖顺地仍由他搀扶到了床边,呆坐良久,对李明格道。

“那你也带我去看他。”

“可以。”李明格一怔,明白过来。他松了口气,这反应比他预想得要好得多。

“现在就去。”舒馨说,表情很平静,眼神也突然很清明,和几分钟前完全不同,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她没有哪一刻表现得像现在一样清醒过,“我现在就要去。”

“好好,我去安排,你先坐下来。”李明格一面说,扶着舒馨躺下去。

他当然不打算带舒馨去,想趁着现在舒馨安静了,赶紧让医生来打一剂安定,替她盖好了被子,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看了舒馨一眼,“那你等我啊。”

“好。”舒馨轻声说,甚至虚弱地对他笑了一笑,“你去吧。”

天已经黑了,医院前的花园里,路灯亮起。

李玄始终沉默着,步履匆匆,眼看他差点撞到花台旁边的树,盛敏反手拽住他:“李玄!”

“抱歉。”李玄停住脚,喉结动了动,“没注意。”

盛敏叹了口气,轻轻抿了抿唇:“你要回去看看吗?”

“不看。”这次回答得很坚决,他垂下眼,轻轻呼了口气,“盛敏,我”

“嗯?”

他原本要说的话没能顺利出口,因为身后医院大楼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

盛敏一惊,下意识回过头去,但他什么都没看见。李玄抢先一步蒙住了他的眼睛。

很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空气中充斥着惊恐无比的尖叫声,跳楼了,死了,不断有人在说话,混合着孩童们恐惧的哭声,几秒钟之内,整个医院仿佛混乱的屠宰场。

盖在他眼睛上的手在发抖,盛敏抬手温柔地覆盖住,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舒馨吗?”

没有回答,又或者已经回答了。李玄用力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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