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蓬莱旧

祁宴八岁生日当天,爹娘在行刑场被斩首示众。

他和哥哥关在牢里,对父母的死一无所知。

十天后,还是从新进来的犯人口中,得知此事。

哥哥哭成泪人,祁宴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知所措。

哥哥不过比他大两岁,和他一样,都只是懵懂孩童。

两个人无法理解“斩首”是什么意思。

祁宴瞪着眼睛:

“是爹娘没了头吗?娘那么漂亮,也没有脑袋了吗?”

哥哥擦干眼泪,用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包裹住他的。

“你别害怕,也别伤心,我们很快就能和爹娘团聚了。”

祁宴问他:

“我们也要死了吗?”

哥哥点点头,对他说:

“爹娘都不在了,我们是他们的儿子,怎么可能活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杀我们了。”

祁宴心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再次见到父母的期待。

几天后,凌晨时分,果然有人出现在他们的牢房外。

祁宴被来人惊醒,睡眼惺忪爬起来,隔着栏杆问:

“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那人不说话,一抬手,劈开牢房门上的锁链。

哥哥也醒来了,浑身发着抖,挡在祁宴身前:

“你……先从我开始吧!你动作最好快点!我们还是小孩子,很怕疼的!”

那人什么都没说,一左一右夹起两个孩子,悄无声息,把他们带出牢房,送上一辆马车。

马夫一刻不停留,挥鞭往城外疾驰,趁着夜色狂奔了五十里路,停在京郊的一座小镇。

救他们出来的人让两个孩子下车,并对他们说: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我欠祁大人的人情已经还了,今后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到北方或者南方,总之要离开中原,不要回京城。”

抛下这句话,他坐着马车迅速离去,再也不见踪影。

他说得轻松,可是对于两个身无分文的孩子,想要前往遥远的土地,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

祁宴和哥哥只能先藏在镇上的一个废弃仓库里,靠捡别人的剩饭吃,勉强度日。

没多久,他们越狱的消息就被皇帝知晓。

那时的皇帝还是先帝,比起他的儿子,先帝的性格更为狠厉毒辣,一听说两个孩子跑了,立即下令全城搜捕。

官兵翻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寻到他们的踪影。

老皇帝震怒,要求扩大搜捕范围。

祁宴和哥哥藏身的小镇,很快成为调查的重点。

见到街上突然多出许多官兵,哥哥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找他们的。

他带着祁宴离开原来的仓库,躲进一户人家的猪圈,几天几夜都不敢出来。

祁宴连着三日水米未进,又渴又饿,到了第四天,实在忍不住,问哥哥他能不能出去找点水喝。

哥哥也才十岁,自己都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祁宴渴,他比祁宴更想喝水。

“……好吧!”他着实忍耐不住,“我们一起去,喝点水就回来。”

小镇的东南角,有一口水井,水质苦涩,镇上的居民谁都不喝,平常都是拿来喂骆驼的。

兄弟俩趴在井边,抱着水桶,咕噜咕噜喝了半天不松嘴,喝得肚皮溜圆。

一桶水喝干,哥哥拉起祁宴。

“不能再喝了,得赶紧回去。”

祁宴很听话,跟在他身后迅速离去。

经过街边拐角时,两人没注意,不小心撞上一个小孩。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和祁宴差不多身高,他被撞得倒在地上,大发脾气:

“你们是瞎子吗?!走路不看路!竟然敢撞到本公子!”

祁宴听他的声音觉得十分耳熟,定睛一瞧,原来对方是他的同窗,夏家二公子夏形。

夏形也认出了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形从父亲那里听说,祁宴和他兄长都是逃犯,官府正在搜捕他们。

祁宴上去捂住他的嘴:“嘘!不准出声!”

夏形和祁宴的关系非常一般。

夏形天资愚笨,学什么东西都没有悟性,偏偏性格又莽撞跋扈,在学堂里很不受待见。

又因为功课不好,经常受到夫子责骂。

祁宴与他正相反。

他温和大方,待人宽容真诚,年纪小小就读过许多书,答夫子问时,时常能说出很有见解的言论。

书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夫子也很欣赏他。

只有夏形不喜欢祁宴。

他嫉妒心重,讨厌所有比他优秀的人,可他自己又没出息,所以他几乎讨厌身边所有的人。

而祁宴,就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个。

祁家出了事,学堂里的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夫子,好几次都在讲课的过程中湿了眼眶。

而夏形暗地里乐得,肚皮都要笑破了。

后来又听说祁宴成了逃犯,他笑得在床上打滚。

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夸奖祁宴了。

前几日,夏弘熙突然说这座小镇风景绝佳,要带他和娘来住些时日。

刚开始,夏形老大不乐意。

他很嫌弃这里,觉得这小县城又脏又破,哪里有京城大气华丽。

谁曾想今日他竟然撞见祁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夏形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出顺从的样子,也不挣扎,任凭祁宴捂着他嘴。

祁宴见他没有喊人来的意思,犹豫片刻,松开了手。

夏形故作关心,连声问他:

“祁宴?你怎么样?!我好担心你!我以为、以为你死了!伤心得要命!!”

他说得情真意切,兄弟俩很快上当,对他不再那么防备。

祁宴小声告诉他:

“我们是逃出来的,你千万别去告发我们,否则我们俩就都要掉脑袋了!”

夏形假装难过:

“……是,我忘了,祁家伯伯和伯母都不在了……”

祁宴又说:

“我们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必须要走了,你能不能当做没见过我们?”

夏形信誓旦旦:

“当然!我一定守口如瓶,谁都不说!不过……我刚才从前面过来,那里到处都是官兵!你们别从那儿走,绕到东边那条小巷去!”

两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

与夏形匆忙道别后,哥哥拉着祁宴,径直走向他嘴里那条小巷,不带丝毫怀疑。

夏形是骗他们的。

那条巷子是重兵看守之地,街上站满官兵。

两人一露面,就被认出来了。

他们转头就跑,可两个孩子如何跑得过身手矫健的士兵,没逃出几步,就被抓住了。

老皇帝最终没有杀他们,念在他们年幼,将二人罚没宫中为奴。

两个人一开始还很庆幸,以为捡回了一条命。

当奴才纵然辛苦,可只要两个人相依为命,没什么苦头是吃不得的。

但没多久,高兴就变成屈辱。

——进宫当奴才,是要净身的。

这一次,哥哥依然挡在祁宴身前,比他先一步进了净身房。

哥哥没有活太久,出来以后不到两天,就因为伤口大出血,死在祁宴怀里。

他才刚满十岁,是夭折而亡。

他的死触动了老皇帝残存的恻隐之心,祁宴最终被他释放,他命人将祁宴赶出京城,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祁宴被他爹的旧相识暗中收养,更名换姓,养在江南。

为避人耳目,直到老皇帝病死,新皇登基,他才以假身份参加科考,重回京城入仕。

后来,他在新皇帝的授意下,替他除掉夏弘熙。

皇帝感念他的功劳,为他爹洗刷罪名,祁宴也恢复了本来的名字。

七年后,邠州城中,他问夏薰:

“你说,夏形到底该不该死?”

夏薰手脚冰凉,浑身冷汗。

他想,夏形真的太该死了,甚至就连他爹夏弘熙,都是死有余辜。

无论祁宴想对他做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原本就是夏家欠他的。

夏薰控制不住呼吸,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问:

“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

祁宴没有回答,他看着夏薰,一字一句地说:

“你忘记了吗?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把我的本名告诉了你。”

他眼中的波光暗影,刺痛了夏薰。

夏薰捂着心口,后退好几步,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

“不用……不用再说了……”

他徒劳摆摆手,不等祁宴再开口,转身朝门外走。

他走得摇摇晃晃,险些被门槛绊倒。

祁宴要来扶他,他逃了出去。

夏薰此前并不知晓祁家与夏家的过往,过去的几年里,他和夏闻不约而同,避开此事不提。

仅仅是在去岭南的囚车里,夏闻曾向说过,是夏弘熙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祁宴的爹娘。

夏闻的亲娘去世的很早,他说的夫人,指的是夏形的母亲。

夏闻很少过问亲爹的公事,平常除了兢兢业业应对朝廷的公务,就是回到府中陪伴他的夫人。

夏薰的大姐和夏闻是一个娘生的,早早就嫁了出去,更加不了解个中细节。

以至于当夏薰追问夏闻,祁宴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夏闻也说不出具体的经过。

即便只听得三言两语,那时的夏薰,也产生了极大动摇。

他还记得他模模糊糊对夏闻说:

“这样看来……他对我们如此,也是应该的……”

夏闻不知道夏薰和祁宴早就认识,他摸着夏薰的头,安抚道:

“就是连累了你,你没做错什么,却遭了大罪了……”

此刻,夏薰所受的震动,远胜于那日。

原来祁宴还有哥哥,原来他的哥哥死得那么惨。

这一切,居然又都是夏家人害的,夏弘熙害死他爹娘,夏形害死他兄长。

夏薰想,其实祁宴没有做错吧?

如果换做是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找仇人报仇。

那夏薰又做错了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事情发生时,他只有四岁,大字都不识几个。

他那么喜欢祁宴,无条件地信任他,把他当成自己唯一拥有的宝物。

可是,从祁宴带人来抄夏家起,他一眼都没有看过夏薰。

夏薰在狱中关了数月,他一次都没出现过。

夏薰去世七年,他才去了一趟岭南,还是为了公事。

他只当夏薰是仇人的儿子,认为他也该死。

他对他连一点点感情都没有。

夏薰的脑子要炸开了。

祁宴没有做错,他也没有做错,那到底该怪谁呢?

他走不动了,慢慢蹲下。

血液涌上头,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的脑袋乱得像一锅浆糊,他无法思考。

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分外清晰。

——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再见到祁宴。

陈景音走出房间,正好见夏薰的异样,几步走上前来,关切地问:

“夏公子,你没事吧?”

夏薰喘了几口气,摇晃着站起来:

“……我没事。”

斑驳树影投在陈景音脸上,从她一片纯然的表情里,夏薰依稀见到从前的自己。

他实在不愿目睹同样的事再发生一遍,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逃了。

他问陈景音:

“陈小姐,你认识胡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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