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长天暮

夏薰躺在床上,额头烧得滚烫。

他的手很疼,或者说他的整个左半身都在痛。

他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置于火中,被炽热的火焰灼烧,而另一半抽身离去,躺在床榻上,被韶波紧紧抱着。

韶波坐在脚踏上,揽着夏薰的右胳膊,他额头上的湿毛巾不知被她换了多少次,毛巾里的水沾到夏薰头发上,顺着头皮往下流。

韶波不停轻拍他的手背,对他说没事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他马上就不疼了。

其实夏薰没有喊疼,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忍耐着痛楚,就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

他希望这股磨人的疼痛尽快过去,他咬着牙,尽量不吭声。

韶波拍了他一会儿,见到他的神情还是很痛苦,一时心焦,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很小就离开爹娘,没被人哄过,也被人照顾过。

她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才能减轻夏薰的疼痛。

她默默流了几滴眼泪,忽然想起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段回忆。

那是她脑中仅有的一段关于母亲的记忆。

那时她还很小,好像生了病,被娘亲抱在怀里。

娘亲一边轻柔摇晃她,一边唱着歌哄她。

她唱的,应该是是胡人的儿歌。

韶波记不住歌词,依稀只记得曲调。

她跪到夏薰的床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夏薰的头揽在怀中,轻轻哼唱起那支歌。

她音不在调上,气息也喘不匀,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

不对。

她擦擦眼泪。

她还有一个办法。

夏薰就是不同意夏形纳她为妾,才拼命护下她,如果她去找夏形,说她愿意当他的妾室,夏形说不定就能让她请大夫去。

此念一出,盘桓在韶波心中,愈发坚定。

她想,祁宴迟迟不来,说不定遇上什么变故,她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夏薰就要没命了。

从小到大,夏薰是对她最好的人……

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

她小心翼翼放下夏薰,跳下床,跑到镜子前,勉强梳妆打扮一番。

屋外下起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她浑然不觉,冒雨冲到院门边。

“开门!把门打开!我要去找二公子!快开门!”

任凭她把门拍得震天响,门外都无人回应。

韶波从门缝望出去,原本站在外面的看守已经不在了。

她心急如焚,大声呼喊:

“怎么会没人??怎么能没人呢?!谁来给我开门啊!快来人!快给我开门!!!”

她连呼数声,都无人应答,焦急万分之际,她突然见到了那个看守。

原来那人不是走远了,而是倒在了地上,他的身影被门槛挡住,韶波才没有看见。

韶波又惊又惧:

“这是——?!快醒醒!你快醒醒啊!快起来给我开门!小少爷要死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韶波,退后,我要撞开这扇门。”

——是祁宴!

韶波大喜过望,急忙后退,一个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她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往后倒,给祁宴让出空间。

“哐当”一声巨响,紧锁的院门洞开,祁宴带着祁回和管家,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她面前。

韶波声泪俱下:

“祁公子!您终于来了!”

祁宴三人身穿蓑衣,以黑布为面罩,遮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们在管家的带领下,从偏门进入夏府,摸到夏薰院外。

拜夏弘熙所赐,府中没剩下几个人,一路过来可以说畅行无阻……

院门外的看守也是被他们打晕的,祁宴原本希望从他身上找到钥匙,打开门锁。

在他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

这时管家提醒,小院还有后门,恐怕也有人看守,不如先把那人解决,免得待会儿惊动了他,多生事端,而且那人说不定有钥匙。

几个人又顺着墙根跑到后门,怎料那里空无一人,原本的看守可能已经跟着夏弘熙进山了。

几人不再停留,迅速返回前门。

祁回在附近的花圃里,找到一截用来做篱笆的粗壮圆木,三人用它合力将门撞开。

祁宴急问韶波:

“没时间说了,夏薰在哪里??”

韶波忙答:

“就在屋里!他伤得很重!”

祁宴头也不回地冲进去:

“我知道!否则我来干什么?!”

他跑到夏薰床前,被他手上可怖的烧伤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缓过神,他脱掉碍事的蓑衣,背起夏薰疾步往外跑。

韶波紧随其后。

祁回进入房内,踢翻衣柜,推倒烛台,摔了几个茶杯,还拿出麻袋,把博古架上值钱的东西全都倒进去。

他要做出进了贼的模样,才能让管家交差。

祁宴已经来到院外,他早和管家商量好,让管家今夜按兵不动,明天一早再去报官,就说有贼人闯进府中,抢走了值钱的东西,还把夏薰也劫走了。

管家仍有些忐忑:

“可是……小的总觉得,夏弘熙没有那么好糊弄,万一——”

祁宴背着夏薰,义无反顾步入雨中:

“你大可放心,等夏弘熙回来,他绝对没有功夫再操心夏薰的事!”

韶波和祁回紧跟着他,一同消失在夜色深处。

夏薰望着左手,渐渐从回忆中抽身。

他的烫伤治好了,命也还留着,只是左手被火烧得太厉害,愈合后,掌心的皮肤紧紧缩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手指都只能保持着蜷缩的姿态,无法伸直。

还是他到了岭南以后,为了活命,做过好多好多活计,经常需要使用左手。

久而久之,皮肤慢慢拉伸,他的手指终于能张开了。

只不过,他的手变得非常难看,布满狰狞的伤疤,力气比右手小得多,也做不了精细活。

所以,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做木制的小摆件。

这明明是他小时候最大的爱好,如今却再也做不了。

夏薰发呆时,陈景音已然离去,回到厢房。

正好,夏薰有事要找祁宴。

他重新回到他房中。

祁宴正在和祁回说着什么,夏薰直截了当,张口就问:

“你打算怎么处置陈县公?”

他一怔,挥挥手,让祁回先出去,转头对夏薰说:

“不是我要怎么处置他,如何定他的罪,要看陛下的意思。天威难测,我无权干涉。”

夏薰又说: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陛下要处置陈县公,他的儿女会如何?尤其是……陈景音会如何?”

祁宴抬头看他,眸中神色难辨。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道:“陈县公犯的是大罪。”

夏薰不依不饶地问:“比我爹的罪还要大?”

祁宴一字一句道:

“比夏弘熙的罪要大得多。”

夏薰低声喃喃:

“那陈景音绝不会只是流刑了,她那么喜欢你,可惜……你有替她想过后路吗……?”

祁宴脸色一沉,表情蓦地收敛。

“没有。”他咬字很重,“她的喜欢,我也不稀罕。”

夏薰默然不语。

祁宴闭了闭眼,深深呼吸。

“我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连自己的后路都从未考虑过,何况其他人?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瞻前顾后,都是为了——”

他闭上嘴,不再言语。

夏薰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叹息般问道:

“有个问题,之前我问过,你没有回答,如今我再问你一遍……我二哥夏形,是你杀的吗?”

祁宴凌厉的目光射向他。

夏薰移开眼睛,没有与他对视。

他以为祁宴不会回答。

谁知,在良久的沉默后,祁宴竟承认了:

“……是。”

夏薰倏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为什么?你爹娘去世时,他还只是个孩子,难不成也与你有仇?”

祁宴神色复杂,似有难言之隐。

夏薰怔忪半刻,追问他: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我才杀的他?”

祁宴眼皮一跳。

双亲的死,令祁宴椎心泣血,不愿回想。

他对夏家的复仇,又是横亘在他与夏薰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本打算将个中细节深埋在心中,永远不再重提。

后半生,他只想尽力弥补夏薰,他不敢有太多奢望,他只希望他们二人能回到从前那样。

不曾想,半路会冒出一个陈景音。

祁宴知道,夏薰为何总是提到她。

因为她和夏薰很像。

祁宴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初,他才会对她出手相救。

祁宴对陈景没有半点旖旎心思,他此生所有的深情与爱恋,都随着夏薰的死荡然无存,消失殆尽。

夏薰死后,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纸糊的空壳,因着对夏薰无穷的执着与思念,才勉强活在世上。

夏薰重回他身边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一句“失而复得”,不足以剖白他心境的万分之一。

如今,面对被陈景音勾起回忆的夏薰,祁宴下了决心。

定了定神,他幽幽开口:

“不完全是,我迟早会杀掉他,但因为你,我把他的死期提前了。”

夏薰没有说错,祁家出事时,夏形还只是个孩子。

有时候,心怀鬼胎的孩子,也能干出天大的坏事。

当年的夏形,就是这样一个小男孩。

祁宴是有哥哥的,爹娘被陷害入狱后,他们兄弟俩本来有机会逃走,但就是因为夏形,两人又被抓了回去。

哥哥惨死,而祁宴侥幸活了下来。

提到夏形,祁宴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夏形小时心肠歹毒,长大后变本加厉,居然能使出如此阴毒的招数,把你害得那么惨!你说,我能留下他的性命吗?我只恨我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夏薰没见过这样的祁宴。

他满心愤恨,胸中好似有无穷的苦痛与悔恨,让他日日受尽烧灼。

夏薰恍惚地问:“夏形……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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