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烟霭纷

祁宴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昼出夜归,那一日也不例外。

等他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祁回还没来得及替他推开房门,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狗就从院子里冲出来,围着祁宴边扑边叫。

祁宴看清它的样子:

“玉珠?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主人呢?”

他四处张望,以为夏薰来了。

玉珠扒在他身上,叼起他的手,让他摸它的脖子。

祁宴轻轻一摸,一张打着卷的纸条就从项圈里掉出来。

他展开一看。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支离破碎的字。

祁宴最先认出来的,是一个“人”,一个只有两笔的字,偏偏一撇一捺都不挨着。

看了好半天,他才勉强辨认出前一个字是什么。

——是“救命”的“救”,“攵”还写成了“文”。

这两个字都出自韶波的手笔。

她本来想写“救命”,摊开夏薰给她买的字书,“救”她勉强能认得,“命”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只好写成“救人”。

她想,祁宴那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吧。

祁宴皱着眉,念出声:

“救……人?夏薰出事了?”

夏府的管家,是祁宴安插在夏弘熙身边的眼线,他立刻让祁回把人找来,他要问话。

此前,为了不引起怀疑,管家每次出来传递消息,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接到祁宴的命令后,往往要过好几个时辰,才能出来与他相见。

今次不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出现在祁宴家中。

祁宴来不及细想,开门见山就问:

“夏薰出什么事了?!”

管家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

事情发生时他并不在场,毫不知情,还是事后才听夏形的侍从提起。

那人说得绘声绘色,管家听得胆战心惊。

祁宴曾命令他,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保护夏薰。

他不仅没有做到,还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夏薰受了那么重的伤,等祁宴知晓此事,不知会如何责罚他。

一整个下午他都提心吊胆,到了晚上,终于等到祁宴召唤他。

祁宴听他说完,勃然变色。

他没有失去理智,压抑着怒火问:

“……夏形明显是冲夏薰而来,夏弘熙正处在风口浪尖,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何要多生是非?”

管家附和道:

“公子说得没错,小的曾想暗中接近夏公子,探查他的伤情,到他的院外试探过,谁知前后院门紧缩,还有专人看守,夏公子就是插翅也难飞,夏形显然不是找茬,必定另有所图。”

祁宴沉声问:

“夏府最近可有异样?”

管家忙道:

“公子,您没发现吗?小的一收到信,立刻就赶来了!小的出府如此顺利,无需避人耳目,全是因府中无人的缘故!”

他告诉祁宴,夏薰受伤是晌午的事。

午饭过后,夏弘熙突然把除他以外的所有夏家人叫到正厅,并且宣布,要带全家进山礼佛。

他对家里人说,为表虔诚,他还特意请了七天的假。

这七日他们会住在山间的寺庙内,所以要尽可能多地带上下人,这样到了山中,才有人照料他们的起居。

夏形和夏夫人连声答应。

夏闻很疑惑,问了一句:

“这几天又不是特殊日子,没有节日,也不是佛诞,为何要举家前去礼佛?一待就是七天?”

夏弘熙理直气壮:

“你说的什么话?礼佛岂能看日子?要时时刻刻将佛祖装在心中,日日拜祭才行!七天怎么了?我还嫌少呢!”

夏闻孝顺,不会和父亲争辩,当即应下。

这趟旅程就这么定了。

当天傍晚,他们坐上马车,启程前往京城北山。

这一趟他们带了不少下人,一行人专门从城中主街而过,走得浩浩荡荡,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夏弘熙出城了。

管家说:

“夏家主人都不在,仆人也没剩几个,夏弘熙本来要带上小的,小的坚持留下看家,才没有同去。”

祁宴若有所思。

祁回提醒他:

“公子,夏弘熙此举,会不会与他近日处境有关?陛下对他愈发怀疑,他有没有可能,想依靠此事消除自身嫌疑?”

祁宴缓缓道:

“你是说,他想让夏薰替他顶罪?所以故意重伤夏薰,并且不让人医治,然后带着全家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夏薰无人相救,很可能伤势过重死在家中,夏弘熙假装不知情,待到七天后,举家返城,再将夏薰的死伪造成自杀,最后把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亲自向陛下揭发,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祁宴很了解夏弘熙,他推测的和夏弘熙所想,几乎别无二致。

祁宴慢慢站起来,隐含着怒意道:

“……真是无耻,对亲生儿子都能如此残忍,祁回,跟我走,我要去把夏薰抢出来。”

祁回没有像以往一样遵守他的命令,反而拦在他身前:

“公子!万万不可!眼下可是最紧要的时刻!您绝对不能冲动!”

祁宴目光冰冷:

“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我坐在这里等着,等夏薰死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祁回“扑通”跪下:

“属下不敢!可今时不同往日,您一踏进夏府,难保身份不会暴露啊!!”

——皇帝指派给夏弘熙的副手,正是祁宴。

当朝天子将朝局牢牢掌控在手中,早在祁宴刚回京时,他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和目的。

祁宴就是当年不知所踪的祁家幼子,他与夏家有仇,他更名换姓回到京城,是来报仇的。

半年前,他命人将祁宴秘密带入宫中,与他达成协议。

皇帝早就想除掉夏弘熙,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恰当的理由。

而祁宴手里却有线索,他将夏弘熙利用漕运牟利一事,原原本本禀报皇帝。

这件事,是祁宴通过多年调查才知晓一二。

皇帝听完,允诺祁宴一件事:

他会给祁宴一个官职,让他担任夏弘熙的副手,借机寻找他渎职徇私的证据。

事成后,皇帝会杀掉夏弘熙,还祁家清白,替祁宴报仇。

祁宴为了进一步接近夏弘熙,住进夏府旁一处荒宅中,此后,才有了他和夏薰的相遇。

祁宴是有私心的。

他对夏薰表现出来的好意,大抵都是伪装。

他试图博取夏薰的信任,以此获得和夏弘熙有关的情报。

可他很快发现,夏薰一点都不受宠,几个月都见不到夏弘熙一面,更别说掌握他犯罪的细节。

不仅如此,他的性格更是一派天真,没有任何复杂的心机,不可能替祁宴探听消息。

对于祁宴来说,夏薰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祁宴打算放弃他的,只要他随便找个由头冷落夏薰,夏薰就不会来找他了。

可他舍不得。

祁回曾经劝他:

“夏薰再单纯,也是夏弘熙的儿子,跟我们有世仇,您可不能心软。”

祁宴不承认他对夏薰心软了,他告诉祁回:

“我没有,我只是看他可怜,勉强应付他罢了。”

祁回没有多言,但并不相信。

其实,就连祁宴自己都不信,他还自欺欺人添了一句:

“放心吧,我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

可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数月前,他顺利当上夏弘熙的副手,在离仇人那么近的地方,他收集到许多细枝末节的线索。

只是还不够,他还需要决定性的证据。

夏弘熙为官多年,行事老辣,警惕性非常强。

他察觉到皇帝的怀疑,做事说话越发严密,不露半分破绽,暗地则想方设法摆脱嫌疑。

可惜他牟利太多,网铺得太大,一时半会收拢不起来。

他无计可施,这才想出利用夏薰。

一个妓女生出来的孩子,他本来就不喜欢,如今正好用夏薰的命,换自己剩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夏弘熙觉得很值得。

可惜,他没有想起祁宴的脸,更不可能知晓祁宴真实的身份。

毕竟他害死祁宴的父母,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他肯定想不到当初那个失踪的祁家幼子,就是祁宴。

祁回死死抱住祁宴的腿:

“公子!眼下夏弘熙已经见过您,还与您共事数月,如果您贸然闯进夏府带走夏薰,被夏家仆从发现,等夏弘熙回来,通过他们的描述,难保不会想到您就是带走夏薰的人!届时您该如何解释?如何继续当他的副手?!”

他给祁宴磕了个头。

“恕属下直言,倘若夏薰此事能按照夏弘熙的计划进行,等风波过去,夏弘熙必定会以为自己洗轻怀疑,放松警惕!到那时,我们还愁找不到治他罪的证据吗?!”

祁宴不怒反笑:

“好,好!祁回,你是个忠仆!那你告诉我,如果一切按照夏弘熙的计划进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等祁回回答,他继续说:

“夏薰会在百般痛苦中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污蔑,说他利用父亲的职务牟利,说他是畏罪自尽,是个活该死掉的坏人,对吗?”

想到可能会发生在夏薰身上的结局,祁宴紧攥着拳,心中钝痛不止。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心痛愈发剧烈,他不得不死死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爹娘就是如此被夏弘熙害死,死后还身败名裂!现在他故技重施,又想用同样的办法害死夏薰!我爹娘无辜,难道夏薰就不无辜?为了给爹娘报仇,就要搭上无辜之人的性命吗?这种事我永远做不到!如果这样做了,那我和夏弘熙有何区别?!”

祁宴说得义正辞严,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话,不过用来堵祁回的嘴。

他很清楚,祁回说得相当有理,如果想要复仇成功,祁回的提议是最可行,也是最稳妥的。

但祁宴就是做不到。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被迫面对自己的心意。

他不是同情夏薰,也不想利用他。

……他是真的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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