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花困棚

陈景音对夏薰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她对他说:

“我爹在府里养了一个胡人商队,经常替他去西域做生意,我见过他们几次,都是远远一瞧,没说过话。”

夏薰又问:“你可知晓他们的名姓?”

陈景音点头:

“他们的名字都很长,有些我记不住,不过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的,所以姓氏都一样。”

她顿了顿,说:“他们都姓夫蒙。”

夏薰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向她道谢:

“多谢你,陈小姐,祝你……一生顺遂。”

陈景音开朗地笑了:

“干嘛这么严肃?我准备去街上转转,买点吃的送给祁大人,他天天喝药,肯定喝得舌头都要麻了!”

她和陪同她来的年轻人一起离去。

夏薰看着他们的背影,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鸟哨。

当天夜里,四下无人之际,他找个一个隐蔽的角落,再度吹起哨子。

这回夫蒙檀查来得更快,夏薰刚放下手,他就出现在围墙上,居高临下俯视他:

“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吧?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夏薰仰头看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你是谁了。”

夫蒙檀查轻蔑一笑:

“你当然知道,我的名字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

夏薰摇头:

“不只是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是陈县公的人。”

夫蒙檀查先是一愣,然后咧开嘴灿烂地笑了。

他从墙上蹦下来,晃着弯刀,慢慢踱到夏薰面前:

“你在说什么啊?祁宴的敌人可不止陈县公一个,不能因为我要杀他,你就说我是陈县公的人吧?”

夏薰继续道:

“你是陈县公的人,可你要杀祁宴,却不是为了陈县公。”

夫蒙檀查耸肩,无所谓道:“随你怎么说。”

夏薰自顾自道:

“你明面上是陈县公雇来的商人,实则是他暗中豢养的杀手,这些年来,你和你的同伴没少替他做肮脏的勾当,暗杀祁宴,就是其中一件。祁宴前去岭南,陈县公担心玉矿之事暴露,于是派你一路尾随。

“你到了窦州,发现祁宴与我见了一面,于是调查我的身份,你知道姓冬,还知道我和我哥都是普通商人,所以你才会说,你在岭南就认识我了。

“既然你全程跟在祁宴身后,你就会知道,他只在窦州停留了几日,根本没有去陈县公的矿山,就算他起了疑心,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他唯一带回京城的,只有我。”

夏薰越说越快:

“假如你把这些情报如实汇报给陈县公,他绝不会对祁宴痛下杀手,毕竟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不到不得已的境地,他不会选择这样做,所以我猜,你一定骗了他。

“你骗他,说祁宴找到证据了,我就是他带回京城的人证,祁宴把我严密保护起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带到皇帝面前,陈述陈县公的罪状。陈县公见纸包不住火,干脆斩草除根,命人把我和祁宴一起杀掉,永绝后患。

“你的任务是暗杀祁宴,而我的命,则交给了他远在岭南的手下。县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干扰视线,斩断我们二人的死之间的联系。否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百越人不远千里来杀我,毕竟我身份特殊,想要我死,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除非陈县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一口气说完,夏薰长吁一声。

他闭了闭眼,看向原处的草地,那里有几只蟋蟀在鸣叫。

他问夫蒙檀查:

“你说,我猜得对吗?”

夫蒙檀查不以为然,反问他:

“你说的都是猜测,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跟祁宴无冤无仇,为何要扯谎害他?”

夏薰迟疑道:

“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地方,我顺嘴一说,你顺耳一听,不用当真。我猜,你是想利用祁宴之死脱身,你不想再替陈县公干杀人放火的恶事了,你故意挑拨他杀祁宴,反过来,再利用祁宴的死要挟他,让他放你走。”

夫蒙檀查的表情凝固了。

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夏薰捕捉到。

他轻声道:“我猜中了。”

夫蒙檀查陷入沉默,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手上的刀也停止晃动。

他释放出杀意,阴恻恻地问:

“你知道了这么多?我是不是应该杀你灭口?”

他嘴上是在问夏薰,实际已经动了杀心。

夏薰毫不在意,平静地望着他:

“我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办法,一个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脱离陈县公的办法,你想听吗?”

夫蒙檀查死死盯着他:

“你会这么好心?有什么条件?你直说。”

夏薰平静地望着他:

“别着急,你听完我说的,再看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有用,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夏薰告诉他,调查陈县公,是皇帝亲下的旨意,他早就想借这个由头,铲除陈县公。

即使祁宴没有找到证据,只要皇帝下令彻查,陈县公的罪行迟早会暴露。

夫蒙檀查无需杀掉祁宴,他只要静待一段时日,用不了多久,陈县公就会被定罪。

等到陈县公入狱,他即可自由离去,再也不用受任何人辖制。

“如何?这个法子是不是很有效?比你自己想的强太多了吧?”

夫蒙檀查脸色稍霁,将信将疑地问:

“你不会是为了保护祁宴,编出来骗我的吧?”

夏薰坦然道:

“相信我没有任何损失,倘若事态不像我说的那样发展,陈县公依旧屹立不倒,你随时可以来取我或者祁宴的性命,对你而言,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夫蒙檀查思考良久,最终决定暂且信夏薰一回。

“也罢,姑且当你说得不假,我先不杀祁宴,可你可记住,若你骗我,我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他想了想,又说:

“你年纪轻轻,心思如此深沉,就凭这么点信息,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细节,着实深藏不露,我看你比陈县公还厉害。”

夏薰神情冷淡,不见情绪:

“因为你们对我没有防备,对我有问必答,我才有可乘之机。”

夫蒙檀查斜睨他一眼:

“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算了,你告诉我这些,要我帮你什么忙?事先说好,太大的忙,我可不帮。”

夏薰深吸了口气,毅然道:

“我想回岭南,你能送我回去吗?”

夫蒙檀查一脸惊奇:

“你有胳膊有腿,为何不自己走,非要人送?你又不是小姑娘!难道祁宴不让你走?”

夏薰说:

“这是其一,其二,陈县公的人也许会沿途追杀我,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身无分文,没有路费。”

夫蒙檀查歪头嗤笑一声:

“行!我需要准备几天,陈县公多疑,怕我拿了钱不办事,派人跟在我后头监视我,待我处理掉他们,就来帮你这个忙!”

月色下,他飘然而去。

夏薰转身往房里走。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他不是身无分文,他还有祁宴给的那枚玉带钩。

只是夏薰拿它还有别的用途,不能当做路费。

脂归在房里等他。

自从来到这座县衙,她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几次想要跟夏薰说话,几度欲言又止。

此前,夏薰一直没有精力关注她的异样。

如今,他终于可以和她好好谈谈了。

夏薰取出祁宴的玉带钩,放在桌上,对她说:

“脂归,你收下这个,到了庆州,你就走吧。”

脂归大惊失色:

“公子!您在说什么?奴婢是祁府的家奴,还能到哪里去?是奴婢服侍不周,您要赶我走吗?”

夏薰放缓语气,尽力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脂归,你不是庆州人吧?你祖上,应该有胡人的血统。而且,就是你把我和祁宴的行踪,透露给陈县公的手下,对吗?”

脂归的长相是典型的中原人,可夏薰近距离看过,她的瞳色很浅,这分明是胡人的特征。

脂归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语无伦次道:

“奴婢、奴婢的曾外祖母确实是胡姬,公子眼睛真尖,这都被您发现了……只是,奴婢没有接触过陈县公的人,奴婢身份卑微,怎会认识如此大人物呢?公子只怕、只怕是在于奴婢说笑吧!”

夏薰淡淡道:

“如果不是有人告密,那群岭南人怎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追上我们的马车。知道我和他的去向的,除了祁回,就只有你。祁回宁死都不会背叛祁宴,所以告密的人,只可能是你。”

脂归目瞪口呆:

“公子……您……您……”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夏薰明白了大半:

“你不用为自己开脱,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证实我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如今看来,果然是你。”

脂归慢慢垂下头,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良久后,她自暴自弃地说:

“公子猜的没错……确实是奴婢做的……”

脂归告诉夏薰,就在祁宴动身去庆州前,有一个胡人找到了她,让她想办法跟着祁宴一同前去,路上将祁宴的行踪汇报给他。

脂归起初不肯答应。

但那人许以重金,又拿出脂归的血脉说事,说她明明是胡人后裔,居然心甘情愿给汉人为奴,丢尽了老祖宗的脸。

脂归不认什么胡人祖宗,可那人的话里有一点,着实戳中了她。

她苦苦思索一整夜,还是答应了。

那日在邠州客栈,祁宴决定分兵两路后,她偷偷把祁宴要走的方向写在纸条上,丢到桌子下面。

这是胡人教给她的联络方式。

夏薰暗想,此人想必就是夫蒙檀查。

他竟如此神通广大,能越过重重阻隔,收买祁府的下人。

后来,祁宴和夏薰果然被刺客追上。

“祁大人重伤后,奴婢后悔莫及,心中百般羞愧,被内疚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公子既已猜到,奴婢总算能松下这口气了,公子想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认了,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求公子不要将我的死讯告知爹娘,奴婢给您磕头了!”

她作势就要拜。

夏薰拦住她:

“谁说我要杀你?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祁宴对下人向来大方,你平常拿的月钱和赏银绝不会少,怎么会为了几两银子背叛主人?”

脂归流下眼泪,哭泣着对夏薰说:

“因为……我再也不想当奴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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