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州水

临下车前,夏薰的发髻松了,几缕头发垂落下来。

他的木簪和玉珠埋在一起,发上只有布条固定,经过一夜雨淋,变得十分松散。

贺琮顺手将他的发簪拔下来,插在夏薰头上。

“蓬头垢面的可不行!我们气势不能输给祁宴!”

马车停稳,夏薰推门出去,没有预料到会看见眼前的景象。

祁府门外站了一大群人,看衣着,都是祁宴的侍卫。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他们都还举着火把。

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鞋子也满是泥泞,像是在外奔走了一夜,十分狼狈。

祁府里也是乱哄哄的。

地上放着什么东西,盖着白布,隐隐约约透出人形,像是具尸体。

祁回站在门边,而祁宴就立在马车前。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靛青色的衣袍浸满水,变成深黑色。

他淋的雨好像比夏薰还要多。

夏薰一愣,没有马上下车。

祁宴也没有动作,他似乎被什么咒语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夏薰。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

夏薰与他只短短一对视,禁锢他的咒语立即解开。

他朝夏薰走了几步,要扶他下车。

夏薰本能往后一躲,避开他的触碰。

祁宴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车上拽了下去。

夏薰身形一晃,没站稳,差点踩到他的脚。

“你做什——”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祁宴用力抱住。

祁宴的胳膊勒在他背上,将他越抱越紧。

“……你还活着……”他在夏薰耳边叹息:“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的衣服比夏薰的还要湿,他一用力,衣袍里的雨水滴滴嗒嗒流到地上。

他的身体很凉,贴着夏薰脖颈的侧脸更凉。

抱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夏薰,抚去贴在他脸上的发丝。

祁回走到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件外袍。

“大人,披件衣服吧,您不能着凉。”

祁宴接过,往夏薰身后抖开,要披在他背上。

贺琮从车里探出头。

祁宴手一颤,衣服差点掉在地上。

他没想到夏薰是被贺琮送回来的。

他看看贺琮,又看看夏薰,满脸不可置信。

他满心的担忧与不安逐渐退去,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四散开来。

贺琮不理会他,只对夏薰说:

“玉珠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

夏薰有些吃惊。

贺琮根本不记得它,此时为何突然提起?

祁宴顿时变了脸色,愕然问道:

“你消失了一整晚,是……去找他?”

夏薰冷冷淡淡:

“我去找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祁宴蓦地收紧手臂,将外袍重重盖在夏薰身上。

他的手没有离开夏薰,沿着他的胳膊往上,最终放在夏薰肩头。

他的手逐渐使力,紧紧按住夏薰的肩膀。

夏薰的锁骨都被他捏痛了。

他抬头怒视祁宴,祁宴却不看他。

贺琮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唉……你节哀!”

他还想再说几句,被祁宴粗鲁打断。

祁宴沉声道:

“祁回,送客。”

他对祁回下令,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夏薰。

祁回走到贺琮面前:

“贺大人,您请回吧。”

贺琮“哼”了一声:

“祁宴!别以为你擅闯贺府的事能就此作罢!等天亮了,我一定到御前参你一本!你给我等着!”

祁宴置若罔闻,拽着夏薰往府里走。

贺琮还在叫嚣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房里,蜡烛烧得很亮。

祁宴把夏薰用力按在凳子上,往旁边走了几步,背对着他。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他沉重地呼吸着,五味陈杂的心绪快要蓬勃而出。

夏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祁宴拦在他面前,砰地关上房门。

夏薰转头瞪他。

祁宴没有看他,错开他站到一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愿意在冲动下,做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夏薰的行为。

他在竭力控制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觉得自己足够平静了,才缓缓开口:

“玉珠的事……我知道了,它——”

夏薰正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一低头就见到自己的木簪。

它一直被祁宴攥在手里,祁宴太过用力,木簪表面的清漆被他的指甲划出道道痕迹。

夏薰脑袋轰地一声,失声道:

“你——你居然刨了玉珠的坟?!”

祁宴一怔,看向手中。

夏薰厉声质问:

“为什么?!它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它不得安宁吗?它哪里得罪你了?!”

祁宴猝然抬头看他,眼神如尖锐的利刃:

“那你又为何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如果不是偶然见到玉珠的坟,我可能还在满京城漫无目的地寻你!”

夏薰怒喝:

“你别跟我说这些!玉珠的尸体在哪儿?!”

祁宴把木簪往桌上一拍:

“为何不能说?!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派出府里所有的人去找你!眼见天都亮了,你还没有回来,我都绝望了!你知不知道看到那具尸体时,我在想什么?!”

夏薰一步一步接近祁宴,眼里充满恨意。

他咬牙切齿地问:

“玉珠的尸体在哪里?!”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祁宴都不希望在夏薰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夏薰眼里的怒火,不仅会灼伤自己,更会将他烧成飞灰。

他很快败下阵来。

他扶着桌子,重重坐下,颓然道:

“……还在夏府,我将它重新埋了。”

夏薰的怨愤稍减: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我的簪子拿出来?”

祁宴没有马上回答。

他现在才意识到,夏薰已经安全回来了。

紧张了一夜的神经陡然松懈他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颤声道:

“我以为你死了……我看到玉珠,又见到这个簪子,以为你……再次离我而去了……如果你真的走了,这木簪就是你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我怎么舍得让它长眠于地下……?”

他看向夏薰,目光灼然。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个中滋味,你没有体会过吧……?这样的感受,我尝过一次,便再也不敢经历第二次。可是,就在我忧心如焚、痛如刀割之时,你又在哪里?”

他步步紧逼,连声追问:

“你是不是在贺琮身边?是不是在向他诉说你的伤心事?是不是……在寻求他的安慰?他是怎么安慰你的?把你抱在怀里,说些甜言蜜语吗?”

夏薰冷然失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和贺琮都没有关系。”

说话间,有什么东西从夏薰怀里掉出。

夏薰弯腰想捡,被祁宴抢先拾起来。

夏薰仔细一看,是一块手帕。

手帕一角,用黑色的线绣了一个“贺”字。

这是贺琮在车里给他,让他擦雨水的,擦完后,夏薰顺手一塞,忘了还给他。

祁宴的指腹,正好覆盖在“贺”字上。

“这是贺琮给你的?”

他看似波澜不惊,隐藏的质问与愠怒深埋在言语之下,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夏薰一把抢过:

“是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玉珠死了,我不去找他,难道去找你吗?!”

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是!你养了玉珠七年,我是该感谢你!可是当初害我与它分离的人,不就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祁宴倏地站起,夺下夏薰手里的手帕,狠狠扔进火盆。

“你不要忘了!他已经成亲了!他是有夫人的!”

夏薰不甘示弱:

“那又如何?!我宁可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去找你!我只恨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喜欢你不喜欢他!”

祁宴四散的怒意陡然一凛。

“夏薰。”

他的声音透着彻骨地寒冷,他警告他:

“不要拿这种事说笑。”

夏薰定定看他:

“说笑?你搞错了吧!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认识了你!如果老天爷真能实现我一个愿望,我希望我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你!!”

夏薰几乎是在嘶吼,火星都要从他眼里冒出来。

祁宴的心顿然一痛。

夏薰对贺琮,总是温和又平静,同他说话,从来都慢条斯理。

而当夏薰把脸转向他,表情霎时就变了,变得冷漠又厌恶,避他如蛇蝎猛兽。

倘若不是祁宴以他大哥相威胁,夏薰恐怕早就跑到天南地北,躲到一个他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夏薰假死后,只把消息告诉贺琮一样。

最心爱的小狗去世,夏薰心里难过,宁可偷跑出去找贺琮,也绝不肯对祁宴透露分毫。

胸间袭来的锐痛,让祁宴猛然倒吸好几口气,他剧烈咳嗽起来,向来笔挺的肩背垮下来,看上去分外颓唐。

夏薰不想再与他纠缠,绕过祁宴,走到窗边。

“……中书大人身体不适,还是赶紧去休息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祁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嗓子都哑了。

他用沙哑的声线,执着追问:

“我走了,你还会去找贺琮吗?”

夏薰正欲开口,祁宴突如闪电般出手,钳住我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拖过来,按在桌上。

夏薰的背撞到桌角,疼得他一阵发晕,他生气地问:

“你做什么?!”

与祁宴凶狠动作不同的,是他柔和的语调。

他附在夏薰耳侧,沉声低语道:

“我既然把你从岭南带回来,就没打算再放手,你想跟贺琮在一起,只能等到我死了。”

他贴近夏薰的脸,他的吻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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