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雨闻

夏薰徒手挖了个坑,把玉珠埋了。

地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比他在岭南给玉珠立的墓简陋太多。

夏薰没有什么能给它陪葬的,拔下头上的玉簪,放进坟包,和它埋在一起。

他以为他会流泪,但是他没有。

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脸,确确实实摸到湿意,但那肯定不是他的眼泪。

他抬起头,几滴零星的水珠飘落下来。

下雨了。

夏薰抹去脸上雨水,他很清楚,他应该尽快回去。

祁回和脂归说不定已经醒了,他至少要在祁宴回府前赶回去。

要是祁宴回来发现他不在,祁回和脂归又会受到他的斥责。

但他动不了。

他不想回去,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祁宴。

他跪在地上,心口空得发虚。

他失去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没有感到悲伤,只是惘然若失。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原来你在这里。”

夏薰浑身一震,倏地回头:“什么人?!”

身后,穿着夜行衣的男人,站在屋檐下,肩头还立着一只乌鸦。

夏薰冷冷问:“你是谁?”

那人从屋檐下走出来:

“昨天才见过面的,你就忘了?你还用了我给你的东西。”

原来是昨夜的胡人。

夏薰警惕起来,沉声质问:

“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指了指肩上的乌鸦:

“我的鸟经过训练,你一用我的迷香,它隔着数十里也能闻到,不过……”

他饶有趣味看着夏薰:

“我以为你会用在祁宴身上,没想到,只是迷倒了两个下人。”

夏薰防备地盯着他。

胡人走到他面前,歪着脑袋看他一会儿,说:

“你的眼眶怎么红红的,脸上也有水痕?你的狗死了,你很难过?”

夏薰一惊。

刚才他都看见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

他用身体挡住玉珠的坟,斥道:

“你又想做什么?”

那人满不在乎,耸耸肩:

“我以为你终于对祁宴下手了,想来捡尸,谁知他没死,那我就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夏薰对他充满怀疑:

“你想杀他?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帮我?之前藏在糕点里的纸条,是你写的?”

他粲然一笑,算是默认,一抬手,把面罩摘下来,露出本来面目。

他是标准的胡人样貌,高鼻深目,褐发微卷。

他笑着看向夏薰:

“见到我的脸,你不觉得眼熟么?告诉你个秘密。”他把手指竖在嘴前,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我在窦州就认识你,你不是姓冬嘛,跟你哥哥一起住在城南。”

夏薰大惊,不自觉露出愕然的表情。

胡人笑得更开心了,继续道:

“其实祁宴到岭南那天,我就盯上你了,你没察觉吧?”

夏薰汗毛倒竖,紧张得像一块石头,紧绷的声音从发硬的喉头挤出来:

“……你想做什么?”

胡人满不在乎,围着夏薰转了一圈:

“别这么紧张,我的目标是祁宴,又不是你,我三番两次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联手,我们一起杀掉他。”

他神采奕奕,漆黑的雨夜里,浅棕色的眼瞳依然闪闪发光。

夏薰牢牢瞪着他,一眼不眨:

“你为什么要杀祁宴?你和他有仇?”

胡人大辣辣地说:

“当然没有!不久前,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夏薰又问:

“那你为何要杀他?受人之托?”

胡人笑着,定定看他:

“从我这里是套不到话的,你只管告诉我,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夏薰充满戒备: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与你合作?”

胡人早有准备:

“别急着回绝,我再给你个好东西!”

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掌间放着一枚木哨。

“这是鸟哨,吹出来的声音人听不见,鸟能听见。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要是打定主意了,就吹这个哨子。只要你一吹,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到你身边,绝不让你找不见我。”

他噙着笑,温柔许下诺言,好像在说什么约定终身的情话。

夏薰不为所动。

二人僵持半晌,胡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把木哨丢进他袖子里。

“没时间和你说了,有人来了,我得赶紧走。”

胡人起身欲走,忽然停下,回头告诉对夏薰说:

“我好人做到底,善良地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想回祁府,就赶快离开,他们的人已经在外面了。”

说完,他同昨夜一样,几个纵身而出,飞速消失在夜色中。

夏薰没料到祁宴的人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

假如他乖乖回去,祁宴一定会追问他的行踪。

夏薰不想和他说话,就连与他共处一室的力气都没有。

在祁宴的人闯进来前,他从后门离开了夏府。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

雨越下越大,他很快就从里湿到外,鞋子都灌满了雨水。

路上时有行人对他侧目,还有卖伞的小贩,跟着他走了几条街,非要把手上的竹伞卖给他。

夏薰默不作声,一味往前。

小贩见他就是不买,对他啐了一口:

“呸!没想到是个哑巴!还是个穷酸哑巴!连把伞都买不起!”

夏薰置若罔闻,闷头前行。

他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完全依循本能,在暴雨中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也逐一打烊。

雨一直很大,他裹着被水浇透的衣服,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即使如此,他的脚步也没有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背后依稀传来辘辘的马车。

接着,他听到有人喊他:

“夏薰?夏薰!是你吗??”

他以为祁宴的人终于找到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马车迅速追上他,停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有人从车上跳下来。

——是贺琮。

“夏薰!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从祁府跑出来?脸色还这么差?身上还这么湿?!”

夏薰眨了眨眼,瓢泼的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他木然答道:“我没事。”

贺琮也从小厮手里接过伞,在他头上撑开: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先跟我上车!”

他连拉带拽,把夏薰拖进车里,从怀里掏出手帕扔给他:

“快擦擦你身上的水!当心着凉生病!”

夏薰拿着手帕一动不动。

贺琮不满地“啧”了一声,故意道:

“你可别想让我给你擦!我是娶了亲的人!就算我以前对你——那也是以前,我现在——”

“玉珠没了。”夏薰突然开口。

贺琮一下愣住:“啊?谁没了?”

夏薰举起手帕,擦拭脸上的水:

“玉珠,我的狗,死了。”

贺琮没明白:

“你的狗?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养狗了?祁宴给你买的?还是你从岭南带来的?”

贺琮没见过玉珠,多年前,夏薰曾对他说起过,他显然不记得了。

夏薰自嘲地笑了,摇摇头,低声道:

“……没什么,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贺琮没有追问,他从来不会做让夏薰觉得勉强的事。

他心里窝着火,还在生祁宴的气。

他横眉立目,愤愤不平地对夏薰说:

“别管什么胡言乱语,祁宴已经发现你不见了!他以为是我带走了你,刚才在我那儿大闹一场!你是没见到,那叫一个兴师动众!我看他恨不得一剑杀了我!!”

夏薰垂下头。

“抱歉……”

贺琮眉毛一皱:

“别给我来这套!你先跟我回府,换身干衣服!让他着急去吧!等到天亮,我再送你回去!”

夏薰说不行。

“那样的话,服侍我的下人就要遭殃了,祁宴不会绕过他们,我不想连累别人。我在外面走得够久,脑子够清醒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就要下车。

贺琮拉住他:

“我还是那句话,你干脆逃走吧!我现在就送你出城!”

贺琮的小厮猛地咳了几嗓子:

“咳咳咳——!大人,恕小的直言,祁大人派了不少人马,在城中搜寻这位公子!想出城,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生怕贺琮被夏薰牵连进去,急急出声提醒,上下尊卑都不顾了。

夏薰让他放心,转头对贺琮说: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我昨日遇到一个奇怪的胡人,他身份不明,他说他在岭南——”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

贺琮追问:“在岭南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夏薰本来想说,这个胡人来历神秘,不查清他的来路,他不能安心离去。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夏薰轻轻说:“总之,我暂时还不能离开京城。”

贺琮重重往后一靠:

“你这人就是倔!我说不过你!你不走也行,可我不能就这么放过祁宴!我要亲自送你回祁府!”

夏薰困惑道:

“他已与你交恶,你为何还要送上门去惹他?”

贺琮不肯明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他要是见到你是我送回去,保证气得七窍生烟!”

祁宴坐在椅子上,紧紧握着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木扶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不久前,他和祁回进入夏府,刨开了玉珠的坟。

他见到老狗的尸身,还有和它一起埋在泥土下的,夏薰的木簪。

甫一看见簪子,他的胸腔就袭来一阵剧痛,他失魂落魄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玉珠死在夏家,被夏薰亲手埋葬,而夏薰不知所踪。

如此凄风苦雨之夜,夏薰久久不得归。

他会去哪里?又会做什么?

祁宴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

他把夏薰的木簪攥在手里,哑着嗓子命令道:

“去找!立刻带人去找!”

祁回领命离去,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可怖的消息。

皇城侍卫在护城河打捞起一具男尸,体型瘦长,年龄大约在二十余岁。

“大人,属下已经叫人去……把尸身领回来,目前还没有确定死者身份,等您见到——”

祁回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跟在祁宴身边,他比谁都清楚,夏薰死后,祁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如今,好不容易把夏薰找回来。

如果他真的因为玉珠的死轻生,祁回不敢确定,他的大人还能不能撑下去。

祁回扑通跪下:

“倘若真的是公子,属下立即自戕以谢罪!”

祁宴几乎是把话咬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夏薰完完整整地回来。”

河里的尸体很快运到,摆放在前院。

祁宴在祁回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过去。

他的手在颤抖,掀了三次,才把盖在尸首上的白布掀开。

等到看清尸体的脸,他一口气猛然缓过来,脑子嗡地一声,眼前蓦地发黑,好一阵无法视物。

祁回腿一抖,差点软倒在地:

“还好……不是公子……”

祁宴放下白布。

他站在倾盆大雨中,摇摇晃晃地说:

“今夜你必须把他找回来,天亮前,他要是还没有影踪,我——”

看守府门的侍卫连滚带爬冲进来,拯救了祁宴:

“大人!夏公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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