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莫城

“父亲,孩儿是来辞行的。” 谢陵瑜缓缓开口,袖中的手有些潮意,静候谢丞相发问。

可谢丞相什么都没问,似乎心中有数,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交代他多加小心,嘱咐完后,一时也没了旁的话要说,只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父子俩沉默许久,谢陵瑜忽而粲然一笑,“父亲,孩儿定平安归来。”

谢丞相见他如此,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他转身负手而立,慢悠悠道:“行李为父交代谢管家收拾好了,你且放心去罢。”

知子莫若父,这一番话令谢陵瑜安下心来,没有依依惜别之意,他只身一人入宫请旨,重戮正是愁眉不展之际,谢陵瑜主动请旨犹如雪中送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哪有推拒之理?

他当即下旨,命谢家大公子前往莫湖治水。

京中权贵再度哗然,恍惚间再度忆起当初谢丞相的辉煌,不难想象谢家日后门槛要被踏破的局面。

谢丞相之子再次名动京城,现如今林家已倒,还接二连三的触陛下霉头,再难翻身了,京中风向大乱,依附林家的权贵急于寻找新的大树乘凉。

可这些并没有让身处风暴中央的人放在心上。

谢陵瑜跳下了马车,抬头便骤然停住了。

谢府门前早早备好了马车,而马车前倚着个清瘦的身影,他抱臂倚在马车旁,腰侧别着弯刀,正偏头看过来。

风声略过耳畔,吹起了马车上的丝带,不小心缠到了那人的墨发。

谢陵瑜忍不住抬步走过去,眼前人比他略高些许,他需微微扬起头,伸手为他摘去丝带,捋顺发丝。

青丘玦没躲,挑眉看着他,等到完事了,这才退后一步,略微欠身,“多谢公子。”

谢陵瑜轻笑摇头,不做纠缠,进府与孟毅道别,也让他给孙黔带句辞别的话,此行不好带上他们遭罪,再见也不知何时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孙黔居然也在,谢陵瑜嘴角上扬,心中是一片温烫。

孙小将军对他一行礼,郑重道:“谢兄此行多多保重,京城有在下与孟兄,你且放心。”

谢陵瑜回礼,“多谢。”

孟毅越过孙黔,不舍的给他一个拥抱,他们二人自相识以来很少有分别的时候,这一去早说数月,多则半年,叫人如何舍得。

谢陵瑜也回抱他,心中也不好受,低声安慰道:“我已给贺蔚书信一封,若是闲来无事便与他去寻孙小将军聚聚,京中诸多事宜就交给你了。”

“雅娴妹妹你多看着些,父亲若是操劳,你便拦着些,知道了吗?”

孟毅一一应声,最后深吸一口气,用力的拍拍他的背,将人推回青丘玦跟前,挥了挥手,“去罢,京中一切有我们…… 你们万事小心。”

青丘玦站在一旁,静静与谢陵瑜一起拱手道别,他没有吭声,离别之苦早已化作烟灰埋葬在心底,更何况此行不是他一人。

这次只有他们二人前往。

林城被革职后,莫湖更是一团乱麻,急需一个引领他们的人,治水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挽回的。

散沙堆不起坚实的堤坝,不难想形势的严峻,回想这一路走来,多少天灾人祸,分明可以避免,可位高权重的人选择视而不见,放任成灾。

谢陵瑜没有坐在马车里,行至郊外后,便与青丘玦并肩坐在马车的栏板上,摇摇晃晃的一路闲聊看着风景。

“阿诀,莫湖坐镇的是哪位能人?” 谢陵瑜靠在门板上,好奇的问。

“戮” 可真所可谓是卧虎藏龙,鹿回能算上是一代神医,这让他愈发好奇更多的人,也不知道青丘玦是哪里找来的。

青丘玦斜睨他一眼,“你很好奇?”

谢陵瑜点头,目光一片诚恳,状似漫不经心道:“想了解你,这些自然是想知道的。”

“……” 青丘玦不自在的偏开头,“富商是金缠,狐面也在。”

狐面他不陌生,金缠的大名也够响亮,毕竟论起铁公鸡一毛不拔,谁也拼不过他。

谢陵瑜现在差不多摸清楚 “戮” 的内部情况,与他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此前他交代玄一盯着“戮”,那会儿还是针锋相对,如今就没那必要了。

更何况,“戮” 或许早已发现了他们的小把戏,只不过不痛不痒,便也懒得去管了,青丘玦怕是早就知道了。

谢陵瑜也不慌,并没有觉得窘迫,反而勾起了淡淡的笑容,自怀中翻了翻,掏出一枚黑白玉佩,在光下泛着润色,正是 “危旗” 样式。

这是危楼星君独有的旗符,可号令黑衣白衣,危楼虽不及 “戮” 庞大,但也是一方大势力,只不过它平日里不惹是非,不愿犯险,过于低调了些。

如今既已决定趟这趟浑水,又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青丘玦见到他手中的玉旗,神色微微一变,下一刻,谢陵瑜便将玉佩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 你?” 青丘玦望着手中的玉旗,有些愣怔。

谢陵瑜坦坦荡荡的用肩膀靠住他的肩,“你想必早已知晓,不过玉旗仅此一枚,你可别丢了。”

说着他一顿,又小声道,“丢了也没关系,以后混个脸熟就行。”

青丘玦攥紧手中的玉佩,眼前的人坦坦荡荡,似乎无论对哪个 “阿玦” 都是如此,一眼看过去干净通透的像是清潭。

可自己假死时压根没在意过他,如今 “活过来了” 却仍要欺骗他,他分明有坦白的机会,可因为无聊的逗弄,硬生生的错过了。

现在是进退两难,贪恋暧昧,又怕说清后云楼会因此与他心生隔阂,从而远离他。

真是咎由自取。

青丘玦面无表情的内心天人交战,混杂着一些脏话,半晌才心虚的低下头,声音暗哑的道:“好。”

然后将玉旗放进怀中,是紧贴心口的位置。

莫湖位于南方。

离京城还算有些距离,若非如此,林城也不能瞒天过海,多快活那几天。

玄一在谢陵瑜得知消息那天,便带着人前往莫湖,先他们一步到。

这次的事态比他们想象的更严峻,不仅仅是水灾,沿途城镇的百姓毫不避讳的谈起莫湖水灾,民众积怨已深,根本不畏皇权,痛骂朝廷迂腐。

还好因为他们之前的事迹,百姓对他们还算理解,并没有与朝廷混为一谈。

越临近莫湖,戾气便越重,稚嫩的孩童拍手唱起讽刺圣上昏庸的歌谣,唱完哄堂大笑,这一幕竟令人心中发寒。

谢陵瑜并不觉得愉悦,只觉得心口发闷。

一路颠簸,马车行进到一半被迫停下。

四处遍布着房屋倒塌后的残骸,泥土湿润软烂,马车无法继续前进,好在他们二人带的东西不多,背上包袱也不觉得吃力,只不过湿哒哒的泥土不一会就将靴子与衣摆弄得一片狼藉。

谢陵瑜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向不那么讲究,就是青丘玦一直沉着脸,看样子是将林城在心里千刀万剐了无数遍,眼看着靴子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青丘玦停下脚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脚尖轻点身侧的废墟,跃上粗壮的树枝,低头眼神认真道,“树上干净些。”

谢陵瑜先是一愣,随即止不住的想笑,愈发觉得青丘玦一脸嫌弃的样子好玩极了,青丘玦的嘴角在他的笑声中愈发下平直,最后泄气的叹息,语气里带着点恼怒,侧过脸不看他,“你上不上来?”

“这便来。” 谢陵瑜见好就收,敛了笑容,只是眼中星星点点的笑意久久不散。

两人掠过废墟,似是穿梭在村落间的飞雁,他们要前去的地方是莫城,金缠、狐面以及当地的官员都在那里,这次水灾淹了不少村落,莫城却安然无恙,水往低处流,倒也真是巧合。

谢陵瑜一身狼狈,青丘玦也好不到哪去,两人抵达莫城时,忽然被一抹金色晃了眼。

莫城城门大开,百姓来往,在一片灰朴的颜色中,那金色格外嚣张,谢陵瑜第一眼压根没看到脸,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定睛一瞧。

只见那人腰间别着金元宝配饰,手持一把鎏金折扇,整个人散发着珠宝的金光,瞧着富贵的很,他不合时宜的想,还好重戮没瞧见,这一身明黄锦袍似乎要将造反二字写满全身。

青丘玦的脸色更黑了。

金缠却毫无察觉,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迫不及待的朝他们这里走来,充满八卦的眼神黏在谢陵瑜身上,看的青丘玦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金缠。” 微微咬牙的声音响起。

金缠一愣,抬头看见老大的脸色很不好,下意识后退一步,再一瞧好家伙这一身狼狈,难怪如此。

他觉得自己懂了,挥手命人去准备衣物,凑到青丘玦跟前谄媚道,“老大,衣物都给您准备好了,客栈是咱们在这最好的,您啊就放心住,好好休息。”

金缠一边说,一边眼神还在打量谢陵瑜,明知故问,“这位是……”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吞了口口水,莫名有些紧张,“在下……”

话未出口就被打断了,青丘玦显然忍无可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你爹。”

金缠一噎:“……”

男人果然都是阴晴不定的。

谢陵瑜也惊异的抬头,青丘玦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五指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人朝里走。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能和老大叫板吗?

不能。

金缠背地里撇撇嘴,看了一眼手上新得的鎏金扇,又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老大,走错了在这边!”

青丘玦头也不回,金缠只好憋屈的一路小跑跟上,令他感动的是谢陵瑜几次三番回头看他,好像生怕他丢了。

金缠追了一会,眼看就快追上了,却突然停了下来,缺了根筋的脑子突然就转过弯来,眼睛逐渐瞪大。

不对啊。

老大和谢家小子什么时候如此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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