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所以,你们俩其实认识啊?”

翟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李非木肯定又尴尬了。

他被太阳晒得头痛,没戴帽子,墨镜还给了游真,这会儿眼前正一阵一阵地眩光,连手里那个要给小孩的书包都拽不住,沉甸甸地往下滑。

“蛮巧的。”游真顺手把翟蓝拎的书包提到自己手上,“没想到您是他哥哥。”

本想着接翟蓝的时候顺路就捎回去那位“泽仁丹增的资助人”,几分钟前看着翟蓝和一个高大男人并肩走出车站,李非木还在想是不是翟蓝旅途中克服了社交障碍,怎么好像看着很熟的样子?

还没想明白,接下来,他接收的信息量爆炸,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理清关系。

“哦、哦,我也觉得蛮巧的,哈哈!”李非木伸手揉揉翟蓝的头发,“早知道他说在拉萨玩的时候和你一起,我就不那么担心了,不过之前你们估计也没想到这层……”

“非哥。”翟蓝面无表情地打断,“快走吧,晒死我了。”

“啊对对!走吧,我开了车来。”李非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再转向游真,“路上我再跟您说一下丹增的情况。”

“李老师不用‘您’啊‘您’的,叫我名字就行。”

米林站很小,高铁再次启程后外间的人散了一大半。

日光灼热与拉萨无异,但空气湿润,远处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再看向茂密林木,路边小草,已经有几分季风拂过的柔和了。

李非木说的“车”是一辆型号略旧的大众SUV,属于仁青村小学的“公车”,几个老师平时出差、家访或者遇到特殊用途轮流开。高底盘比不上越野车性能绝佳,但有着超过轿车的优越,能够安稳地爬过盘山公路。

翟蓝不喜欢副驾驶,和两个人的一堆行李挤在后排,游真便只剩下一个位置。

车内开着空调,太阳底温度高所以一开始作用聊胜于无,等大众车终于行驶上路,翟蓝放下一半的窗,脸凑过去半闭上了眼。

冷的,草木清香,若隐若现的花开的味道。

到……林芝了。

从米林县城出发前往李非木支教的仁青村车程大约两个小时,100公里看似不长,但一路限速,地形复杂。走219国道,公路沿着雅鲁藏布江修建,轨迹就是江水的形状。

拐上岗派公路,江面宽阔了不少。

雅江因为阳光折射,有时蓝如碧玉,有时盛满了云的倒影。公路另一侧沿山,车开得慢一点,水泥与黄土的缝隙中偶尔可见几缕冰雪残渣。翟蓝坐到后排中间,脑袋靠着座椅凹陷处抬眼看挡风玻璃外的景色。

仿佛触手可及的一片山脉沟壑纵横,山顶,雪变成了蓝天与黄土中间的一条白线,曲曲折折,界限分明,美得无法形容。

转弯,直路,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金色强势地遮盖了所有色彩,流水声遥远,他们在山的夹角中前进。

防晒车窗膜只能暂时缓和眩光症,翟蓝又从游真那儿要回墨镜。车有时颠簸,今天早起,现在困意上涌,翟蓝不停打哈欠。

他记得李非木考驾照好像也就一年前的事,现在开得还算平稳,可见他来支教的大半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把一个路痴青年强行锻炼成了老司机,总共两车道,李非木面不改色,还有空和游真谈笑风生。

“……我?我是大学毕业过来支教的,支教满一年,回去读研,你知道这个惯例嘛。”李非木说起这话颇有点难为情,“不过来了才发现这件事还挺有意义的——对了游真,你看着和我差不多,难道你现在gap year吗?”

游真没开口,翟蓝无情地戳破了他:“他比你大整整四岁,你得叫哥。”

李非木:“……啊?”

“不用那么客气,‘游真’就行了,回头把我叫老了。”游真笑着说。

李非木:“对啊!”

游真再次略一点头视作确认,接着转身低头,压低墨镜作势瞪翟蓝一眼:“你都没叫过我一声‘哥’,真好意思指手画脚啊。”

翟蓝不以为意,朝游真做了个鬼脸,脑袋一歪:“我睡了。”

游真:“哎……”

“他就这个性格,别管了。”李非木乐呵呵的,“我之前还担心呢,这自闭症小孩会不会一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看来,你俩相处得好像挺愉快?”

“翟蓝很乖。”

用词不太合适,“乖”有些暧昧了,但游真一时也想不出更贴切的。

好在李非木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开车,并没时间多想,闻言应了一声:“翟蓝尽管有时候任性一点,但总的来说确实是乖孩子,大是大非拎得清的,这个年龄有自己的处事态度我觉得很不错了……”

游真笑了笑:“是嘛。”

李非木从后视镜瞥一眼翟蓝,少年看倦了风景,那句“睡了”不像临时搪塞,倒是真的犯困,这会儿才过了几句话的工夫,翟蓝已经歪着头闭上眼。

耳机堵住了大部分噪音,翟蓝仍能从鼓点、吉他和弦的空隙中精准捕捉到前排交谈。

“……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央金提过的‘资助人’这么年轻?”

“其实资助人应该是我父母,但他们现在都去国外了。”

“旅游?还是工作?”

“定居了。”

“噢……那你现在……”

“这个岁数了,说不能经济独立父母也不放心。”

“但是亲人团聚一堂很不容易吧?……”

进山后气象突变,灿金阳光好似转瞬消失了。翟蓝中途醒了一次,雪山被云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没怎么注意换了一边继续睡,只觉得没那么晃眼。

等第二次醒,云遮雾绕好似是他做的一个梦,看不见江水了,天空蓝得高远而广阔。

窗外,乡村的沿街商铺、柏油马路、有着高原红的居民,共同勾勒出想象中的场景。在自然中行进整个白天,翟蓝现在置身村镇迷茫了一会儿,直到游真打开车门,他才回过神,和游真一起把东西都搬下了车。

脚还在发软,可能刚才半个小时的回笼觉睡得太疲倦,翟蓝揉着酸痛的后颈。

小村子的两三条街看着和好多县城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少些。但当翟蓝仰起头,霎时被仿佛刺破蓝天的雪山群震撼。

只有雪线,看不到峰顶的形状,云层厚重地挡住了全貌。

旅游攻略中频繁出现的那个名字就在这时占据唇舌,呼之欲出——

“南迦巴瓦啊。”游真没戴墨镜,这时用手勉强挡一挡烈日,“好美。”

李非木接话:“没有云的时候更好看,日照金山,美得难以形容。”他喘了口气,把游真的行李放在路边,“不过,我到这儿快一年了,看见日照金山也只有十来次。冬天比较多,最近快进入雨季了,估计会很难。”

翟蓝“啊”了一声。

他记得,游真说自己很相信“看到日照金山就能幸运一整年”的美丽谎言,又想:说得也对,如果轻易能看到,怎么会稀罕呢?

“走吧,”李非木提议,“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仁青村正对南迦巴瓦群峰,坐拥远观的好几个最佳角度。因为这个,直达村子的公路修建完毕后对外交通方便了许多,来的游客也在逐年增加。为适应改变,不少当地居民把自家的空房子加以改造,村里各种民宿如雨后春笋。

李非木本想安排翟蓝和自己一起住在小学教室宿舍,又担心娇生惯养的表弟不习惯,于是联系了一个熟人,向他家租下民宿的一个双人间。

当时只为了自己偶尔可能会来陪翟蓝,现在倒阴差阳错,多了一张床留给游真。

可能李非木人缘太好,这家房东给他们的房间景观极好。不仅没有被街道、建筑遮挡,而且正对雪山,夜晚安静的话,翟蓝毫不怀疑他可以枕着雅江的流水声入眠。

门口,李非木和房东正在聊天。

游真换了身色调温暖的衣服,注意到这点,翟蓝好笑地问:“怎么还打扮上了?”

“等下要去看丹增,穿得又是铆钉又是刺绣,太花哨,攻击性也太强。”游真对着镜子整理卫衣帽子,“这身看起来是不是温暖点儿?”

驼色卫衣,外罩米白工装外套,学生气十足的深棕运动裤,登山靴,再戴一顶米色棒球帽遮住耀眼的墨绿发色——是他二十几年都很少穿的暖色调搭配。

面对翟蓝,游真没来由地紧张。

这是他和翟蓝相处以来第一次卸下了防备。

冷色装扮,金属配饰,都像游真武装自己的一层壳,他不介意在别人眼里是不好惹的形象,哪怕有反差,那也是对方观察的定论。

翟蓝长久不语,游真开始不自在:“……喂。”

“驼色很适合嘛。”翟蓝说着,眼角轻轻一弯,分不清纯粹玩笑或者借玩笑透露一点真心,“游真,我要是女孩子肯定会爱上你的。”

窗边,树叶哗啦啦地响。

游真低头打量自己,目光在翟蓝因为逆光而越发蓬松的短发上停留片刻,不知所措消失了,也调侃他:“哦,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翟蓝:“不是那意思……”

“知道。”

“知道了还——”

“嗯。”

“你又‘嗯’什么啊啊啊——”翟蓝几乎挠墙,“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看他抓狂太可爱,难道害羞了吗?

于是使坏,游真拖长声音:“翟蓝——”

“游真!”李非木突然从门口探头,“我们现在出发?”

游真:“……”

游真:“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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