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Viva凌晨两点半打烊,游真和翟蓝没有要一直待在那儿。喝了酒,又聊够了天,翟蓝先提出回酒店去,这时将近午夜了。

街道的店铺几乎全部关闭,只开了一半的灯,两边建筑影影幢幢被夜晚吞没,风铃和转经筒偶尔发出一丝声响,但也很快消失了,仿佛星辰有让世界静止的魔力。不足以照亮脚底的路,翟蓝伸出手,却看见星光填入了掌纹。

“明天想去哪儿?”游真问,“你赶时间么,想不想到羊湖,卡若拉冰川,纳木错……央金给我发了不少冰川和雪山、盐湖,都是当天往返。”

翟蓝没立刻回答,深思一般地长长“嗯”了声。

“不过圣象天门最近不开放,才四月,纳木错可能还有冰……”

“你不着急吗?”翟蓝打断他。

游真:“嗯?”

翟蓝认真地注视他:“不是说,你到林芝是身负重任,要给央金的弟弟送东西,还要带他到市区医院检查,为什么还要在路上耽误时间啊?”

游真哑口无言。

停在街灯正下方,他低着头,翟蓝的影子覆盖在他胸前。

心里最隐秘的情绪这时得以寻觅到出口,游真单手插兜这样翟蓝看不见他的手指慌张无比互相捻动,好像快把那层弹琴的薄茧搓起了火。他若无其事,环视周围一圈,身后是一间卖饰品的小店,门口悬挂着藏戏面具。

黑夜无光,红色惊惧仿佛是他的梦魇突然具象化。

翟蓝一针见血地说:“你在害怕,对吗?”

游真:“……”

“刻意拖延时间,不知道地址,平时也很少提起主要目的。”翟蓝说着,和他继续缓慢地往前走,身形始终领先游真半步远,“换位思考,已经糟糕到这地步了,如果是我的话,这时一定非常担心得到不好的结果。”

“……”

“就会想,拖两天再面对吧,反正都不是我的错。”

句与句之间空白拉长,游真闷声哼了一下,模糊地承认了。

他的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决定资助央金一家时他还小,父母全权做主,他只当千里之外有了几个小伙伴。刚开始还常给央金三姐弟写信,随着升学、家庭变化,父母决定移民而他留在了成都,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不起和林芝的几个年纪相仿的藏族孩子建立了联系。

后来父母的帮助被简化成了金钱,要不是央金机缘巧合和他考到了同一所大学并告知了他,可能游真那些年少时寄托于纸面的友谊也磕磕绊绊地断裂了。

现在他无从探求父母对央金一家的态度,好在游真大了,自己有稳定收入和决策能力,于是继续践诺。

送书出于真心,给他治病出于责任,但都不代表游真就该承担一个生命。

“……我是害怕,如果丹增的病结果不好,那到时候还能做什么,又该怎么面对央金的期待?”游真闷声说着,“你能理解吗?”

翟蓝点头:“能,但我不会躲。”

游真诧异地看向他。

“因为我不想再在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后想起现在,又只会悔恨。”翟蓝轻轻碰了下游真冰凉的手背,“你不是才说过‘每天见得到的人突然没了’就心里被挖空了一块?至少这次,你是可以先尽力而为的对吧?”

软弱和畏难都是人之常情,何况事关生老病死,但假使一直拖延直到尘埃落定才直接选择接受,未来的你会原谅自己这时不往前走吗?

翟蓝言尽于此了。

“嗯。”游真想笑,“我居然被你安慰到。”

翟蓝这次加大了力道用力一拍他后背:“有时候你比我胆小多了吧游真!”

游真点点头:“我一直是胆小鬼。”

“啊……?”

“所以让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人都自私软弱,我也不例外。”游真仰起头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午夜中膨胀开,“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明天吧,明天我就去林芝——小蓝,谢谢你,我突然想通了点。”

一本正经的话配合温柔过分的语气,霎时翟蓝脸又开始红,他不去看游真,挺直背往前小跑两步再停下,转身倒退着前行。

“不用谢,带上我就行。”翟蓝坦率地说,好像他原本就该和游真一起。

游真说“好”。

空气再一次沉默,翟蓝偏过头看了眼背后宽阔道路,突然问:“游真,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是不是很有名?”

“哎?”游真想不到一个会在Zone买票看小众乐队演出的少年不知道《加州旅馆》,或者他终于记起翟蓝早就声明自己并不是什么乐迷——不是他们的,也不是摇滚乐的受众群体——慢半拍地答,“哦,对啊。”

“没听过。”翟蓝果然说,“第一次听,吉他弹得好像很厉害,隔壁座一直在夸你。”

游真失笑:“一个人弹完是有点儿难,我练了好多年。”

“那你刚才为什么想唱这首?”

“说实话吗?”

“啊。”

“那就,不知道,下意识的,和你一起时很多决定都不过脑子。”

听着不像好话可翟蓝无奈地笑了:“这么一说,我俩都挺任性的,走到哪儿算哪。”

“也许吧。”

游真踏出一步,紧接着翟蓝就往后退一步,若即若离,总是无法轻易地接近他。有点焦躁,但又享受此刻的心照不宣。

当翟蓝说以前没听过这首歌的时候,游真只剩惊喜。

他觉得《加州旅馆》可以解读一千万种感觉,惟独初次聆听时感受最深刻。而无论感知到什么情绪,导向结果其实会差不多。

只要和弦再次奏响,翟蓝就会永远记得拉萨的小酒馆和唱歌的他。

拉林铁路通车不到一年,每天班次有限,拉萨出发只有三趟。决定坐高铁的时候第二天的票只剩下最早一班,休息时间被大幅度压缩。

翟蓝甚至来不及告知李非木,稀里糊涂地背着包上了车才想起这事。

编辑消息发送完毕,几乎没有间隔,李非木的电话就急不可耐地打过来。翟蓝接起前,无奈地对游真抱怨:“你看吧,他真的好像一个男妈妈。”

为了印证这话,电话接通后李非木第一句果然不出所料:“翟蓝!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临时决定。”翟蓝倒很平静,“哦对,我还想问你来着,我在哪站下车?之后是坐班车还是找个车去你那边……你在哪个村来着?”

李非木:“……”

差点被这个自作主张的臭弟弟气得脑溢血。

但李非木总归知道翟蓝什么德行,没有当即发作:“你在米林站下车,我现在收拾一下就出发,等会儿接你。”

“啊。”翟蓝应下,挂了电话后才立刻忐忑起来。

认真算一算,他和李非木在这次的西藏之旅之前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忙完葬礼,李非木立刻回了西藏继续自己的支教,而翟蓝此前自闭太过,完全拒绝和任何人沟通。

虽然说兄弟没有隔夜仇,但太久不见,难免近乡情怯。

“李非木不会打我吧……”翟蓝喃喃着。

身边,游真因为早起太困打了个哈欠:“你又在嘀咕什么?”

翟蓝:“没。”

游真半靠着座椅:“我也给丹增的老师打个招呼,免得不请自到让人尴尬——哦对了,你哥哥在哪个学校支教,他来接你么?”

“他说他在米林站等我。”

游真答应了,转过头,专注地凝望宽敞车窗外的风景。

青藏铁路,滇藏公路、川藏公路编织起一张交通网,凿破世外桃源的岩壁,也带进了潮湿季风。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脱现在已不是难以进入的无人之境,他们坐上这班“藏地最美高铁”,似乎也标志着风餐露宿的艰苦徒步成为了历史。

连接拉日铁路,从拉萨出发,先往东,再向南方,沿途四十多个隧道,一共要跨越雅鲁藏布江16次,最终抵达海拔不到3000米的河谷林芝。

山的雪线越变越高,草甸、灌木、林木……

褐色山脉开始一眼望不到峰顶,辽阔沙丘在钻入隧道再钻出后不见了踪影,红色树林越长越高,静静流淌的咸水中是和蓝天一模一样的颜色。

他们随绿色列车一起下沉,窗外,尼洋河奔涌,谷地深处,零星的粉色仿佛一小片沾染朝霞的云。

“那是桃花吗?”翟蓝突然坐直了,拿出手机试图拍照。

他坐外侧,游真可以从屏幕里看见那团模糊的粉,但很快山和树林挡住了它,翟蓝眼底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不自觉地叹气。

游真想了想,没有先安慰翟蓝,但暗自有了一个他会喜欢的计划。

经过大片山间草原,最后一次跨过雅鲁藏布江,河谷潮湿的空气透过缝隙短暂缓解了干燥,三个半小时眨眼流逝,列车缓慢地靠向站台。

信号满格,翟蓝没急着打李非木的电话,他猜想对方的性格恐怕会先打过来。

然而直到快出站,李非木除了一句“到了没”,居然不吭声!

“怎么回事?”翟蓝暗想,“短短三个小时,非哥转性了?”

或者他又去忙别的,把这事儿给忘了?

倒是始终落在身后两步远的游真,从到站开始就不停地听语音、发语音。翟蓝问他,他说在和泽仁丹增的老师沟通。

两人此前交流一直隔着央金,因为没直接接触,这么交换信息也并不影响什么。但现在突然要见面,总绕个弯也不是办法,这才加上联系方式了。

“……好的,等会儿见,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竖着耳朵听见游真的“公务”告一段落,翟蓝脚步停了停,等他走到自己身边,问:“地址拿到了吗?”

“嗯,仁青村。”游真说着,没注意到翟蓝脸色一变,“他说他今天刚好来火车站接人,让我在出口等一会儿——诶,翟蓝?”

翟蓝:“……仁青村?”

重音微妙,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而他们都忽略了在米林站下车也算巧合。

游真摘下耳机:“你哥哥,姓什么来着?”

“李。”翟蓝说,“李非木。”

游真:“……”

他已经分不清是“世界真小”还是“真巧”,人潮涌动,他和翟蓝同时保持静止,好一会儿后游真才短促地一擦鼻尖。

“这样啊。”游真最后说。

而翟蓝完全明白了,他试探着,去看游真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发来大段语音和简短文字的某个头像是成都那只标志性的熊猫屁股,最顶端写了那位“泽仁丹增的老师”的微信备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