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舞台,最后一个青年正在装手鼓。

青年姓左,旅居拉萨两年整,这家叫Viva的清吧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最初当顾客,有次喝得微醺后拿起手鼓和留胡子的老板“彪哥”合奏一曲。

掌声响起时,清吧凝结成为了直击小左心灵的“那个瞬间”。

于是他就留在了这儿,每周大约要来两到三次,和认识的音乐人一起给彪哥的客人们唱点歌。

工作结束,该去喝彪哥请的酒了。

小左直起身,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条影子,把他吓了一跳。

“卧槽!”定睛一看发现是个人,被他直勾勾地盯着舌头差点打结,“您……你好?”

青年朝他笑得很友好:“乐队表演完了么?”

小左不明就里,但见眼前这人——瘦高,英俊,颇为冷淡的长相,墨绿发色很有些文艺青年气质,孔雀似的打扮——没有一口回绝,往吧台方向望见几个乐手开始喝酒,犹豫着问:“有什么事?”

青年……游真礼貌地说:“我想借那把木吉他用一用。”

小左疑惑地“嗯”了一声。

“如果可以插音箱那就更好了。”游真说着,目光已经落在了木吉他盒上,“行吗?”

说得随意,仿佛听了他们的演奏突然手痒,这种一时兴起的交流让他久违地回忆第一次来到Viva的夜晚,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当时的心情依旧热烈。

小左刚听到这话愣怔了,然后他大笑出声伸手拿过吉他盒:“随便用,随便用——需要伴奏吗?”

“诶?”游真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小左拍了拍胸口,毛遂自荐:“临时起意对吧,我懂,弹呗弹呗……要打打手鼓给你伴奏么?我水平还可以的!”

木吉他插上音箱,第一下拨弦,音色出乎意料地明朗。

“不错嘛。”游真夸。

“这把吉他是我们彪哥的珍藏——哦,彪哥就是这儿的老板。”小左重新拿出手鼓,热心地介绍,“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仗剑走天涯,后来在拉萨成了家就走不动了。咱们呢,在这儿凑个热闹,乐器什么的全靠他支援……喔,这位帅哥怎么称呼?

“我姓游。”他说,“或者你也可以叫我Real。”

小左咀嚼着两个分明南辕北辙却又谜之相似的发音:“所以你是民谣音乐人……?”

看起来不太像啊。

“呃,我算……半吊子吉他手?”游真说出这个身份时不太有自信,目光条件反射地在人群中去寻找那个熟悉的影子。

离小舞台有点远,翟蓝专注地望着他,一直在笑。

他举起那根白色蜡烛靠在脸边,似乎想远距离地照亮游真,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孩子气的举动,却没来由地缓解了游真最初的尴尬。

弹吉他,一个心血来潮的提议。

游真坐在高脚凳上,试了一遍音准,突然又觉得他想做这件事很久了。

陌生城市,初次见面的人,甚至这夜色和山间的风,都放大了他稍纵即逝的灵感。西宁的短暂停留没能捕捉得到那个旋律,这时游真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手指拨过一串音符,立刻就要即兴而起。

手鼓加入进来,游真的指尖一顿。

现在还不是时候。

于是旋律拐了个弯,民谣吉他带着点木质的清亮感,微妙地介乎于“黏”与“脆”中间,仿佛迎面扫过一阵海湾风。连续巴音循环三遍,手鼓找到了节奏,通过音箱,两种乐器混杂在一起,游真抱着吉他,没有扫弦,流畅的旋律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清吧的顾客连同老板不约而同地降低了说话的声音,诧异地看向舞台,没料到还能有附加节目,喝彩与掌声霎时汹涌。

吉他弹得行云流水,曲调颇有明朗的弗拉明戈味道。

小酒馆成了一辆旅途中的大巴车,载着所有人漫无目的前行。周围是漫漫的荒漠,公路没有尽头,白云仿佛瀑布从九霄外一泻千里。

然后毫无预兆地进入夜晚,山的影子像鬼魅,风如同女妖吟唱,人们情不自禁地起舞。

像是疯了,但旋律分明又非常宁静。

矛盾重重的吉他声蔓延开,越来越顺,像一时起意更像等待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合适时机——他很喜欢的歌,这时,他想弹给那个人。

游真抬起头,远处,翟蓝放下了蜡烛,两只手撑着脸。

四目相对再短暂分开,翟蓝晕乎乎。

他可能又高原反应了,可能是那杯“金色安德烈斯”的后劲儿如海浪上涌,笑意却无法自控地越来越深……

越来越醉。

但游真明明告诉他那杯鸡尾酒没有度数。

吉他声被调得很好,手鼓也恰到最微妙的程度,少了低音会有一些单薄……

不过没关系。

他已经弹过无数遍了。

旋律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时而婉转,听众们几乎入迷。他们中止谈话,酒精微醺中面带微笑沉浸入无懈可击的一段指弹。游真抱吉他的动作有点特别,把它往怀里靠,仿佛是真正的情人,连他看向六根琴弦的眼神都深邃无比。

状态渐入佳境,甚至可以说他很久没有这么尽兴地弹过吉他了。

自觉时机差不多合适,手鼓的磨合也越发变得默契,旋律在指尖流淌着拐了个弯,从半即兴中转进经典的前奏——

有位观众忽然一声口哨,惊喜大喊:“Hotel California!”

话音刚落,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和欢呼、掌声,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音符略一停顿,麦克风中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i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

They living it up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What nice surprise

What nice surprise

……

热烈迷幻的西海岸夏天与高原初春看似毫不相干,可游真唱得那么投入,翟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似他身后不是天河倒悬,而是甜美的夏日午后阳光斑驳。

每个人生命中都应该有这么一个深夜,有一首不插电的《加州旅馆》。

游真记不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是在哪儿了,当时不以为意,觉得傲慢。现在他坐在拉萨的夜色中,身后布宫巍峨,更远的地方雪山清晰可见,云层是山巅的一圈银色,星辰璀璨,这首歌便像自心底流出,不由自主,安抚了他经年累月的焦躁。

没有月照山川,但他被一道目光专注地凝视。

耳畔是音乐,低声浅唱,微微闭上眼后,萤火般的烛光在视野中脆弱地颤抖。

但他知道那道光不会熄灭。

最后一段solo弹完,手鼓适时地放轻,吉他声渐弱,游真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他凑近话筒,眼神接触到翟蓝时不自觉地柔和很多。

“We are program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轮拨过六根弦,手掌停止余音颤抖,干净利落地收尾。

最初喊出歌名的那人自左边第二张桌子站起身,高声喝彩:“好!好久没听过弹得这么好的加州旅馆了,一个人也能弹这么厉害……”

小小酒馆藏龙卧虎,游真被欢呼声淹没了,好不容易从一群真假同好们的包围中挣脱,艰难回到位置。他坐下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半晌不自觉地开始笑得很开心。

“过瘾吗?”小桌对面,翟蓝说这话好像只是吃提拉米苏的间歇随口发问。

游真却听出他一定经过演算才选择了这个开场白。

他点点头:“很过瘾,比在Zone演出过瘾多了……但回头要是再去Zone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

翟蓝:“我才不会,永远站在游真这一边。”

鼓点敲击在心脏的凹陷正缓慢回弹,这句话砸下去,猝不及防又轰得他头晕目眩。游真差点失语:“……小孩儿才站队。”

“你白天还‘不到20岁就是个小孩儿’。”翟蓝神态狡猾,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每句话都有凭据,引经据典,倒小茬,游真说不过他举手投降,心道翟蓝不可以随便搓揉,稍不注意就冷不丁被他扎,又痒又痛。

可他沉默了会儿再想,没被扎的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好摸的。

游真忍不住进行等量代换,最后觉得哪怕会被扎几下他也想抓着机会就挼翟蓝,毕竟真生气屈指可数,相比之下,很值。

“喂。”刺猬的蛋糕吃得差不多,注意力全黏在游真身上了,“你想什么呢?”

游真摇头:“没、没什么。”

翟蓝面色只稍微缓和,目光上移,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朝夕相处了两天,游真已经能知道这是他紧张或者不太高兴时的微动作,他随之看过去,见到三个女孩子结伴而来,正犹犹豫豫地在他们身后徘徊,欲言又止。

游真转过头,疑惑地皱起眉:“呃,你们……找我?”

“你是、你是那个!”其中有个短发戴眼镜的,激动得声音变调,“绿风的……”

高原列车上遇见翟蓝已经是十足的小概率事件,又在小酒馆一次性偶遇三个明显知道他的人,游真一时都不知该说天生非酋的自己是不是时来运转。翟蓝总否认“乐迷”身份,可眼前至少戴眼镜的女孩肯定喜欢他的音乐。

游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你听过我们的歌?”

“是啊,你账号叫Real的数字世界,对吧!我听你们的歌大概一年多了吧,不过离得太远,还没来得及看现场……刚才那个鼓手说‘谢谢real的加州旅馆’我就一下子想起来了。”女孩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给你发过私信,我喜欢你们的《覆雨》。”

简单聊两句,对方再次表达了对他们音乐风格的喜爱就开心地告别。游真本想请了她们的饮料,女孩连声拒绝,跑得比兔子还快。

“真没想到确实有人在单曲循环,回头得告诉宋老师他们……”游真意犹未尽,正要和翟蓝分享此时心情,看见对方表情,话语停止了,“你那什么表情?”

“吃饱了的表情。”翟蓝说,用盘子挡住脸。

有点酸涩,他偷偷珍藏的宿命般的相遇仿佛因为这场对话丧失了“唯一”标签,没有特殊性没有想象中的独一无二,顿时泯然众人。

“不高兴?”游真问,“怎么突然闹脾气了?”

翟蓝深吸一口气,酸楚还在不停膨胀但他选择暂时收敛。他告诉自己翟蓝不需要游真哄,所有的不清不楚都是留在日光之城的幻觉,哪怕某天他可以在游真面前肆无忌惮地撒娇,告诉他“我不是‘唯一’就没有意义”——

那也和现在没关系啊。

“我在想……”翟蓝含含糊糊地问,“经常有人给你的主页发私信吗?”

某个小句号不安分地跳跃,张牙舞爪试探的模样和翟蓝此时出乎意料重叠了。游真笑了下,很温暖又很眷念的表情。他摸摸鼻子,借着喝酒的动作掩盖掉。

“有那么难回答吗?”翟蓝开玩笑,“万人迷?”

“怎么可能,我那乐队糊得……”游真轻快地说,“其实是不怎么看私信,几天一次吧,也基本不回复他们,除非特别投缘。”

听了这话,翟蓝一言不发,低头把充电宝装回书包。

可他脑袋小幅度地摇摆晃动,节奏感十足,快活又轻松,耳畔响起一片迟到的鼓点,那些不快烟消云散。

游真一头雾水。

虽说没想通原因……但翟蓝突然满血复活了?

作者有话说:

暗恋时候患得患失,总担心自己那点希望突然就没了(小蓝委屈.jpg

周末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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