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能游真的红景天药水确实有效,半个多小时后,翟蓝的呼吸困难好了不少。趴着的姿势似乎让缺氧都会好一些,他索性维持着,直到胳膊发麻才坐起身揉一揉手臂。

游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翟蓝抬起头时他戴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微垂着眼时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睫毛,有一片毛茸茸的金色。

翟蓝一时出神。

除了墨绿色头发有些许中二,游真也是个显眼的人。

五官轮廓有点硬有点冷,眼神、音色却都柔软,说话听着很舒服,相处时也不会让人觉得无法接近。可翟蓝形容不出游真到底哪里气场不对,好像跟他说话必须小心,哪句没说对游真就会突然冷脸,甩给他一个白眼后扬长而去。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别人看,翟蓝慌忙错开视线。

但没躲过游真:“你看我干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也不困,明明都三点了。”

“大半夜比较有灵感,听着歌,就越来越清醒。”游真说着,手指又在屏幕按了几下,见翟蓝跃跃欲试地好奇,干脆把手机屏幕给他看。

翟蓝摇头:“我五音不全,看不懂的。”

脚底的小夜灯闪烁两下,深夜里望不真切,但游真听了这话好像笑了:“就是编了几段吉他,出门没带设备……要不这样吧!”

尾音轻快地上浮,是使坏的前兆。

翟蓝还未有所反应,隔了一个小桌板,对面的青年忽然站起身,把头戴式耳机不由分说地扣在了翟蓝脑袋上。朝翟蓝弯了弯唇角,距离太近,翟蓝看清了游真眼睛里映出小夜灯的余光藏起一簇萤火。

愣怔没完,头顶的耳机被游真调整好角度,他做完这些后再次坐下,拿起手机,自顾自地说:“有个地方我一直感觉不对,你帮我听听?……”

翟蓝扶着耳机,游真的声音随着耳机里刷拉拉的前奏忽然模糊了。

引擎运作,车轮碾过铁轨,陪伴翟蓝一路的金属的嗡鸣渐小,缺氧和压力变化让他听什么都雾蒙蒙,品不出好坏。耳机里传出第一声低响,余下回音,明明既不高亢也不浑厚,但就让翟蓝不自禁地浑身一震。

音符连成一片时有点黏有点闷,随后就轻快起来,如海浪起伏,又像风,从指缝流过时切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形容不出,也抓不住。

没有伴奏和任何合成器辅助,段与段之间的留白仿佛被延长了,间隙里,他再次感觉到了火车行进中的震颤。这次翟蓝不觉得难受了,轻微抖动与窗外漏进的呼啸都变得暧昧不清,没有边界感——也许是游真的耳机隔音效果太好。

戛然而止时,翟蓝心里空了半拍,片刻似乎什么都不想去心烦。

他呆呆地摘下耳机,垂着头,若有所思。

“怎么样?”游真凑近了。

“想到了……冬天。”翟蓝说,试图把两分钟内感受到的用言语形容,“冬天,窗户没关,外面在下雨,有点冷,但是一直不觉得冷,反而很安静。”

游真瞳孔悄悄地放大了,却往后退了点:“真的?”

“嗯,怎么说呢,可能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会想到很多长满香樟的小巷子,下雨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翟蓝说到这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睡得一团乱的头发,“随便说一说而已,我不懂音乐的。”

游真单手撑着自己,话语比平时更柔和了:“你知道吗翟蓝,这个旋律的雏形是我去年冬天在店里,下雨天,没什么客人,就抱着吉他乱弹。”

他的店应该是“假日”。

但万一还有别的?

翟蓝想了想,没提过自己经常去那儿的事,反问:“你的店在哪儿啊?”

“芳草路。”游真自然而然地说,“你以后回成都了可以常去,我那儿有时候人气挺旺的,卖咖啡和一点甜品,也有主食。”

“这就开始打广告啦。”

“我看你也好多了。”游真说,伸出手示意翟蓝可以归还耳机,“白天的时候闷闷不乐,就猜应该是高原反应,吃了药现在舒服多了吧。”

“嗯。”翟蓝点头,提了个奇怪的请求,“我能不能再听一遍?”

悬在半空的手指虚握,旋即往回收了。

“好啊。”游真的笑意没有半点减淡,“手机一起给你,想听什么自己挑就行——哎,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这地方没信号,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什么消息发过来。”

被不由分说地塞了手机,翟蓝握着它,感觉微微滚烫,点了点头。

“密码是220901。”游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指向铺位的方位,“床边有书,我去翻两页就睡啦,你也早点休息。”

仰望的角度,翟蓝目送游真坐到下铺扯开棉被。

一盏小灯再次亮起,映亮了游真的脸。

视线对上,翟蓝定定地直视他片刻,回以连月阴霾以后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

眼见游真半躺着开始翻看一本书,翟蓝戴上耳机。他在播放列表里随便选了首带编号的歌,也是半成品。这次不像冬天了,简单鼓点与键盘声应和着,朝露待日晞,薄雾散去天光乍破,暖融融的绿意。

编号025,名字叫“四月”。

翟蓝两手捧着脸,窗外,可可西里广袤无垠。

他和游真却在一辆列车里跨越了无人区,驶向同一个地方。

后半夜风雪停了,气候变幻,几公里外风景就截然不同,星辰明朗,平坦尽头山脉如同大地的脊梁,撑起千年不变的高原天空。

黢黑颜色看久了却也变得开阔,流云拂过山巅,月光照亮了雪色。

四点,翟蓝终于有了困意。他戴着耳机爬到中铺躺平,再次用棉被捂住了脑袋,抖动两下,有张小纸条倏忽掉落,差点砸脸。

翟蓝一愣,顶着酸涩的眼睛照亮纸条,不用多辨认就能看出他写给游真的那张。

但这时下方空白处多了几个字,不算得很工整,却很清秀好看的字迹。翟蓝默念他写的“不客气”,后面似乎想照应他留的猫头简笔画,也试着描了点什么轮廓。

可惜画得太有毕加索风格,看不清是猫是狗。

“……什么啊!”翟蓝暗想,笑意又爬上唇角,拉着他轻飘飘地飞。

登上列车时,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的郁闷、抵触和烦躁都在这个夜晚骤然减轻了重量。那块压着他的石头无声地裂开一条缝,不需要太大动静,也不必山崩地裂般地宣告什么,已经开始慢慢地被风和雪吞没。

翟蓝不知道对他而言,这张纸条、游真的没发布的歌或者那半个切得无比平整的苹果有没有用,但石头最终会化为齑粉。

他拆开手机壳,把写有游真回复的小纸条贴在里面,纪念他们的相识。

耳机里,吉他声还在继续。

游真自己录的小段旋律犹如随手写的只言片语,从木吉他变成电吉他,伴随着各类效果器编织出不一样的感觉。半成品比不上最后完整的呈现听着圆满,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足够翟蓝在这个黎明保留幻想。

不记得听到第几首的时候翟蓝睡着了,他久违地没有做梦,沉浸在安稳的海藻一样的墨绿中恍恍惚惚飘荡,抬起头,雪山之巅有漫天银河。

直到被某个声音催促着叫醒。

“喂,翟蓝,翟蓝!”

翻了个身面朝外,翟蓝没有丝毫被打断深度睡眠的难受,很容易地清醒了。

然后发现游真攀着床边,近在咫尺。

隔壁床传来大叔依旧荡气回肠的鼾声,翟蓝略一挑眉,用眼神询问游真是什么事。对方拽住他的被角,另一只手指向靠近走廊的那边车窗。

“醒了吗,快起来看。”游真故弄玄虚。

好奇心战胜了疲倦,翟蓝只挣扎了一秒就毫不犹豫地坐起身。

他披着冲锋衣爬下床,凑到窗边。

天蒙蒙亮,连绵的山线下,戈壁滩的岩石像大地裸露的骨骼,比天黑前所见更加荒芜,水流残痕纵横交错。远方伫立着一座信号塔,钢筋搭建,顶天立地竖在那儿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有种外星文明的壮丽。

绿皮火车穿过这片骨骼,直达世界心脏。

翟蓝来不及感慨,游真往斜前方示意,声音小却压抑不住的惊喜:“你看那儿。”

藏北经年干燥,少雨,这时竟然在雪后迎来了一道彩虹。

不是横跨整个天空的巨大弧形,不仔细看就会错过,和所有形容的赤橙黄绿青颜色分明相差甚远。很短的一条连接天地,青空和山的色彩把它涂抹得更加模糊,破晓时分,还不如一颗启明星耀眼。

但那的确是彩虹,如同从云端坠落到大地。

“很漂亮……”翟蓝几乎贴在车窗上,温热呼吸吹得起了一层雾。

“在川西看过一次,不久后这儿估计会下冰雹,或者大雪。”游真轻声说,“不过也很难得……诶翟蓝。”

“怎么?”

“你要不许个愿?”游真说,语气像逗小孩儿,“见到自然奇观抓紧时间。”

翟蓝想反驳他,又觉得他的话多少带点道理。没睡醒时脑子是钝的,翟蓝真就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放在面前,也不管这和宗教、自然到底有什么联系。

许愿都是求心安,他太久没有妄想从虚拟中得到安慰了。

但他有什么愿望呢?

最大的愿望是光阴回溯,他能倒退到那个晚上给老爸打个电话,阻止他出差。

翟蓝知道实现不了。

姿势维持了一会儿,翟蓝放下手:“算了,我好像没有特别想许的愿望。”

“我教你啊。”

游真说完单膝压住贴墙的椅子,转动身体面朝彩虹方向,虔诚如同在佛前,闭上眼,唇角还有散不去的笑意。

“嗯……希望翟蓝健康,开心。”

话音刚落,绿皮火车前方一声悠长的鸣笛。

“就这样很简单啊。”游真重新坐好,侧脸笼罩在一片熹微中,接着他想起什么似的朝翟蓝飞快地一眨右眼,“不对,这边已经是藏地了,普通话也不知道神仙能不能听懂啊……刚刚好像应该说,扎西德勒?”

乌云不多时全部散去了,冰雹没有如期而至,翟蓝坐在窗边,晨光在他手背跳动着。他低下头,没敢回应游真。

他听见心跳剧烈,扑通扑通,像那道彩虹突然有了温度,把他点燃。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周末快乐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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