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翟蓝梦见自己溺水了,身边全是气泡,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一个劲地扑腾。阳光从头顶笼罩他,一点也不暖,只像压着他继续下沉。

周围没有半丝声音,他的呼救无从出口,仿佛脖子被用力地掐住了。

脚底一片黑暗,低头瞥过,翟蓝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直勾勾地望着那地方,忘了呼吸,水波归于平静,然而片刻后从深水里搅起漩涡,他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裹着往下拽,手脚被捆住,几乎溺毙——

翟蓝猛地坐起身,眼神发直,半晌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咳咳……”

回过神时手指把金属床栏抓得很紧,翟蓝放开,才终于从已经徘徊了一天一夜的响动中辨认出自己还在火车上,对床的三个人都睡得很熟了。

翟蓝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3点。

放心地重新躺倒,翟蓝以为自己很累应该可以快速睡觉,可这次却事与愿违。

他有点头晕,起先觉得可能是噩梦的后遗症,翟蓝的水杯挂在床边,拿过后猛灌了几口安抚过快心跳。喉咙干燥,吞咽时开始痛,翟蓝侧身躺着越来越感觉不太舒服,脖子被掐着的感觉好像没有消失,他依然呼吸不畅。

翻来覆去,再次喝水无效后,翟蓝慢半拍地意识到:他可能开始高原反应了。

上火车前他根本没进行过任何进藏前有哪些必做事项的了解,李非木给他发过一些,但那时翟蓝觉得自己不太可能真的去,所以只看了一眼,并不打算付诸行动。

这会儿吃了苦头,翟蓝临时抱佛脚地打开微信,想找文件,被右上角的“无信号”几个字狠狠地噎住。

说了什么……

好像第一个就是多休息。

然后吸氧,保温……

赶紧坐起身把外套穿好,披上厚实的被子。他没注意到自己动静有点大,吸了吸鼻子,翟蓝翻过身躺好强迫自己休息,刚转过头就被吓了一跳。

下铺的游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床,一米八几的身高,单手攀着床尾的金属架。太暗了,走廊小夜灯不足以照明,翟蓝只看得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不知道游真这时表情,不敢轻举妄动,居然就这么愣住了。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保持半躺姿势面面相觑良久,到底游真先打破僵局。

“睡不着?”他问,因为缺水,听着声音很干。

翟蓝索性盘腿坐好了,也小声说话:“我好像有点高反了,头痛。”

游真“嗯”了声,然后重又坐下去回到下铺。

这就算完,翟蓝没指望他作为一个旅途中的陌生人对自己嘘寒问暖,反而开始愧疚,他急急地趴倒,脑袋往下探:“游真,我吵到你了?……”

游真不吭声,从翟蓝的角度只能依稀感觉到一团绿毛在晃荡。

“……对不起啊。”翟蓝无力地道歉。

下铺传来一声叹息,游真撑起身,手里多了个药瓶:“你上面有水吗?”

“嗯?”

“止痛药。”游真说,后半段仿佛自言自语,“应该有用吧。”

翟蓝好一会儿才接过去,就着最后一口两水吞了药。效果发作不会那么快,他仍然保持坐姿,说“谢谢”游真觉得太客气,只好沉默。

游真还站着,问他:“好点了?”

“没什么感觉……”翟蓝如实说,又辩解,“不过应该等一下就好了,我,那个,以前没吃过止痛药。我等会儿再试试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明早——”

“睡不着的话可以下来坐坐。”

翟蓝抱紧被子的手紧了紧,似乎不解游真这个提议:“你不睡了吗?”

“我也失眠。”

有根敏感的神经被这个“也”字撩拨,游真说得轻描淡写,翟蓝却莫名有了种不再孤单的宽慰。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了鞋,跟着游真从卧铺走到窗边时还没什么感觉,小夜灯就在脚下亮着,萤火似的光,他一低头能看见游真随意地踩着球鞋。

车厢内无比安静,翟蓝望向窗外。

漆黑一片,隐约能听见风声,有某个瞬间翟蓝忽然觉得这趟旅途没有尽头。

“我第一次进藏。”

怕吵醒别人所以刻意压低声音,在午夜,周围也变得静谧而狭窄。翟蓝说完这句话呼吸困难好转了,但耳鸣却更严重。

没想到他会主动打开话匣,游真拧保温杯的动作都慢了一拍:“啊,这样。”

翟蓝双手捧着脸,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桌板边角:“本来没想过要走的,那天差点赶不上火车。结果火车又延迟发车,来都来了,就出发吧……但什么都没带,白天还没感觉,现在才知道高原反应不是我想的那样。”

游真问:“你想的什么样?”

“呃,可能就是,像晕车?”翟蓝揉着太阳穴,“但我也不晕车。”

游真没回答关于高反的话题,问:“你去拉萨?”

翟蓝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猜的,这趟车要经停的站点没那么多,都是大站。路过格尔木以后,明早会在那曲停靠,然后就是拉萨了。”游真说,“你既然说‘什么都没带’,明显不是去那曲。”

“那你也去吗?”

“嗯?”

“拉萨。”

“是啊。”

好巧,翟蓝想这么说但又开始不舒服了,他捂着耳朵,趴在桌上。

异样的动作引起游真的注意,翟蓝脸色发白,灯光微弱,他仍能发现翟蓝嘴唇上些微乌青。游真不跟他说话了,把保温杯打开倒上热水沉默地推过去。

先闻到一股药味,翟蓝皱了皱眉,没立刻喝它。

“枸杞,黄芪,还有红景天。”

都是顺气的,翟蓝点头,不再多想直接一饮而尽。中药闻着不太舒服,喝下去反而没什么特别味道,而且这次分不清是心理因素或者之前的止痛药与红景天搭配一起有了作用,翟蓝坐了几分钟,那点缺氧导致的耳鸣真有所减轻。

他惊喜地跟游真汇报了自己的好转:“你这么厉害?都快能赶上医生了!”

“嘘。”游真提醒他不要太大声,指了指旁边。

翟蓝立刻乖乖捂住了嘴。

这小动作逗得游真忍俊不禁,拿回杯子也给自己倒了点,然后说:“我有个朋友,她在青藏高原生活了二十多年,怎么缓解高原反应可以说了如指掌。这些都是她帮我准备的,怕我很久不进藏了,身体不太适应。”

“诶,你不是第一次……”翟蓝一愣。

游真喝着水,应了一声:“是啊,很早之前去过一趟,不过有十几年了,其实也算第一次,毕竟几年变化都日新月异了。”

“我……”

我爸以前也很喜欢西藏,说过带我去。

这话突然如鲠在喉,消失了小半天的失落复又像潮水裹挟了他。翟蓝垂下眼,假装镇定地盯着窗外看,试图和每次一样地默默捱过这阵难受——失去亲人听多了就觉得与自己无关,平时也可以正常生活,但想起来,很难装得像个没事人。

他已经很熟练,所有人都劝他时间会治愈伤疤,翟蓝却根本不信。

如果时间治愈他的方式是让他忘记,那他宁愿永远流着血。他下意识地提起老爸,又自己咽回去,最后只默默地叹了口气。

翟蓝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常客,打算让你推荐几个景点呢。”

“那你想去哪儿?”

“诶?”

“我去翻翻自己做的攻略,嗯……”游真说,真的拿出手机翻起了备忘录,“嗯,就当让你打个小抄……不过质量不保证啊。”

“什么啊!”翟蓝笑着,“我还不一定在拉萨玩。”

“所以你打算去哪儿?”

这次翟蓝没回答。

游真抬起头,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似乎柔和了很多:“是玩儿呢,还是徒步呢;自由行呢,或者在当地报个旅行团?你好像没有计划。”

“没有。”翟蓝诚实地摇了摇头。

“认识的人在拉萨?”

“也不是。”

游真好像对他无奈了,半晌,才说:“那你去西藏干什么?”

不太想提起隐私,可夜晚太安静,游真说这话时小声得刚好,钻入他耳朵,一下子与那些音符和旋律重叠,像一阵轻盈的鼓点。

翟蓝低头盯着指缝:“我……休学了,想换个地方调整心情。”

游真自觉失言:“啊,不好意思。”

“呃,没什么的。就是遇到一些事然后影响了状态,我感觉有点……怎么说,出不来。”翟蓝说,又为自己补充,“不过可能对别人来说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只是从没经历过,一时不太想得开。家里长辈说,老憋着也不好就让我出来转转。”

良久,游真才不明所以地“唔”了声。

过于私人,又没说清楚,安慰也无从下手。翟蓝知道自己含糊,不指望游真能说什么建设性的话,他听了太多心灵鸡汤了,深知这事除了自己想开,别人都有心无力。

只是对一个陌生人提起还是有点尴尬,翟蓝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

“没事的,我有个表哥,他虽然不在拉萨,但会帮我安排的。”

“这样……”游真顿了顿,形容不了自己的心情,更像脱口而出,“你……如果没人带着玩,或者散心,也可以跟我一起。”

话音刚落,翟蓝好像凭空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又迅速地五彩斑斓。

他分不清是高原反应再次加重,还是因为游真那句话蓦地带来了情绪起伏,他一下子有点像身处梦中,来自游真的好感不同于那些虚情假意,不得要领。

别人安慰他,总说,“你要想开”“你要放轻松”。

而游真说,“你跟我一起。”

“真的假的。”翟蓝问,有点调侃也有点不确定的忐忑,“难道遇到随便谁你都这么热情吗?总觉得你不像会带拖油瓶的人。”

游真略一偏头:“有点?但你不是我的乐迷么?”

“诶……?”

“你说看过我的演出,那四舍五入就是了啊。”游真的语气认真严肃,不像玩笑,“既然遇到了,总得特殊对待一下吧,不然多对不起你的门票钱。”

翟蓝一愣,想笑,可游真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抢先竖起手指抵着唇示意他噤声。他点点头,用力忍住但眼睛因此却弯得弧度更深。

他想问,难道你的好意就值一杯百利甜吗?

其实那杯低度酒什么味道,翟蓝已经记不住。他托着脸,转向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一两点亮光,是火车的灯照过铁轨留下遗迹。

半夜,藏北的荒原,风雪已经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但好像后面还挺欢乐的这篇文……毕竟是狗狗养猫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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