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停靠过那曲站后离拉萨就只剩最后一段距离,黎明的彩虹也成为过去式,游真打着哈欠下车抽根烟提神,然后买了点吃的。

抱着两碗酸奶重新上车,热热闹闹的,游真带着疑惑走近,没先吭声。

隔间两边一共是六个铺位,除了一直没人的翟蓝上铺,隔壁那三人算是从兰州开始就打成一片,唠嗑,打扑克,分享零食,建立了途中的革命友谊。但眼见扑克瘾被勾起来,昨晚偃旗息鼓后,眼镜男却提前一步在格尔木下了车。

年轻学生和大叔没看到游真,又见翟蓝经过一夜休息脸色有所缓和了,赶紧怂恿他加入牌局,继续斗地主大业。

“很简单的啦!”年轻人铆足了劲儿劝他,“我们先教你几局,包会!”

大叔也帮腔:“就是,又不打钱的就图一开心,打发时间嘛!”

“哎呀弟弟你帮帮忙,实在不行我帮你看牌你凑个数……”

“小伙子,这,到拉萨都得吃晚饭了,你这还剩几个小时,一路不无聊啊?大家玩一玩、聊一聊,诶,出门在外互相帮助——”

翟蓝看着内向,到底不是真的生人勿进,禁不住他俩轮番轰炸,只好从窗边的位置回到下铺,硬着头皮拿起了扑克。

大叔指挥:“你坐那帅哥的床尾,哎,没事儿!”

游真就是在这时走过去的。

目光接触,翟蓝赶紧站起了身,游真示意没关系:“你坐吧,在干什么?打牌?”

“我不会打。”

翟蓝的语气还算正常,落进游真耳中,不知怎么的就带上一点委屈一点无助。他让翟蓝去里头,睡过一晚,用被子垫着坐,然后自己坐在了外侧。

大叔已经开始洗牌,年轻人跃跃欲试:“没事儿,不会就学嘛,真的特简单!”

“我帮你看着。”游真也说。

翟蓝眼睛亮了亮,好像突然找到了安全感:“哦,行啊。”

大叔应该是个资深牌友,洗牌时简单给翟蓝介绍了下他们玩斗地主的规则。游真注意翟蓝的表情,眉头微蹙,做题似的那么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像在背书,他忍俊不禁,拆开一盒牦牛酸奶自顾自地开始吃了。

“……这样就算赢了,明白了吧?”说完,大叔殷切地看向翟蓝。

少年沉默片刻,点头:“懂了。”

“小伙子学东西很快的啦,”大叔放宽心,“来,我们先打两局,你试试水。”

第一局,翟蓝飞快地输了个精光,和他一队的年轻人捶胸顿足脸色难看,用了老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当场发难。

可罪魁祸首的表情却反而不以为意,从后背紧绷到微微含胸,坐姿开始放松了。

第二局翟蓝依然拿的农民牌,出牌速度明显变慢。游真的酸奶吃到一半,感觉这事好像和自己预料的局面不太一样,翟蓝眼神专注,嘴唇抿着,不是紧张的微表情反而更接近他聚精会神时下意识动作。

游真探头,看了眼翟蓝手里的牌,眉梢不禁一挑:“哟。”

少年闻声转向他,眼角不动声色地下垂,有点像在笑,然后转过头又摸了张牌。

他的确不会玩,连抓扑克的动作都过于笨拙了,用两只手捧着,牌比面前两个人看着都多。确认过新的花色,翟蓝一直抿着的唇放开,眉心却皱得更深。

与他的冷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年轻的大学生,手舞足蹈,几乎提前预判胜利:“嘿嘿,这一套,我赢定啦!”

甩出一套单顺子,8到K,他摸着手里最后的两张牌喜不自胜。

“哎!要不起!”大叔愁眉苦脸。

翟蓝:“9,10,J,Q,K,A。”

年轻人:“啊?”

翟蓝:“三带一。”

年轻人:“……”

翟蓝:“3,4,5,6,7。”

年轻:“喂,弟弟——”

翟蓝还在出牌。

四个连对,三张同号,这时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了。

翟蓝:“单张7,我赢了。”

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看翟蓝转瞬间堆满桌面的牌,再看看自己手里剩的两张对5,张了张嘴,一时间竟除了“卧槽”什么都说不出。

大叔也目瞪口呆:“我去,小伙子,你在这儿等着他呢……”

“厉害。”游真感慨,“我也来玩一把?”

不失时机地推过去剩下那盒酸奶,游真顺手撕开包装,把勺子和湿纸巾一起塞给翟蓝。偃旗息鼓的姿态,翟蓝就干脆暂时挂了免战牌,把位置让给游真,自己坐到一边乖乖地咬着勺子尝酸奶。

牦牛的是特产,但味道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翟蓝一口下去五官皱成一团,样子比刚才打牌时看着还要惨烈,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过了那阵奶腥味,甘甜占据舌根,翟蓝慢半拍地回过味,有点上头。

另一边,大叔乐呵呵地开始洗牌第二把,问年轻人:“小蓝要休息了,你还来吗?”

“来!”年轻人崩溃完,撸起袖子,“赢不了弟弟我还赢不了哥哥吗,游真哥,昨天都逮不着你,今天必须试试你的深浅。”

“好啊。”游真笑得意味深长。

年轻人抽了牌,也没放过在旁边吃酸奶的翟蓝,问:“弟弟,你刚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甩光了,你会算牌?”

“呃,可能?”翟蓝嘴角挂着一点奶皮,说话也黏糊,“小王你出过了,大王之前在我这儿,就炸了一下没留。打到最后估计你最大的牌不是A就是K,单顺子出了我确定你没有比方块K更大的牌,有可能你剩的两张都是纯数字,而且应该比7小,不然出顺子的时候肯定会一起带出去的。”

年轻人:“……啊。”

“如果你的牌是对子,那大叔手里剩了个对A;不过万一你不出对子就不好办了。”翟蓝最后说,“幸好我剩了一张7。”

“这不是幸好的问题吧!”年轻人夸张地往后倒,“不对,你肯定是个学霸!”

“没有……”

“我不信!你高考数学多少分?”

翟蓝搅着酸奶,满脸难为情地说:“……140。”

年轻人:“……”

翟蓝:“我是数学系的。”

年轻人遥遥地做了个“拜服”的手势,接着毫不犹豫把翟蓝开除牌局。

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翟蓝对斗地主提不起兴趣,现在乐得他不肯跟自己打,索性坐在旁边当个看客。新换的游真不能说赌神,也可以算是个非酋,第一把满手牌抽了个错落有致,直到大结局都没打几张。

可能刚才翟蓝出牌的后遗症还在,年轻人狐疑地皱起眉:“游真哥,你不会也在……欲擒故纵吧?你们俩,逗我玩呢?”

“没有。”游真坦然地说,“我牌技臭得不行。”

翟蓝听到这句,笑得差点被酸奶呛到。

看他们打了两局牌,游真如他自己所言的牌技聊胜于无,再加上运气不行,几乎次次都输,还有一把直接春天了。

纵然这样,他都没什么情绪,下一次依然淡定地握着牌说“要不起”。

翟蓝看到最后实在不忍直视了,躲到旁边看书。专业书,随手塞进包里,火车环境不太适合阅读,翟蓝随手翻两页就再次欣赏窗外风景。

很多年没坐过绿皮火车,窗户宽敞是翟蓝最满意的地方。

晴天,阳光毫无顾忌地铺洒入内,念青唐古拉山的巍峨雪峰渐行渐远。偶尔路过咸水湖,名字是闻所未闻的,但碧蓝如洗,要不是云层聚集沉甸甸地往下压,水与天连成了一片,成为褐黄中令人耳目一新的靓丽。

跨越可可西里后往南方,冻土越来越少,旷野的积雪融化,蜿蜿蜒蜒地漫开了。

烈风吹散了雾,流云也销声匿迹。经过又一汪纯净澄澈的高原湖泊,水色如白练,翟蓝看见有几只藏野驴出现在地平线上,好奇地朝火车竖起耳朵。

岩滩变成连绵草甸,铁路桥,信号塔,发电风车,都昭示着他们离聚居区更近。

翟蓝定定地坐着,不时举起手机拍点什么。他其实没主意能发给谁,但这些一生都不一定见几次的风景,错过了光靠记忆铭刻好像又不足够。

记忆有时是最无情的,套不了公式,无法用数字计算,不给回收站暂时保存的反悔余地。某一天开始,没有了就是没有了,甚至不能自知到底记忆的消失以哪一秒钟为起点,从此再找不回,除非再次出现类似的场景。

但“似曾相识”的暧昧永远比不了第一眼震撼。

翟蓝害怕遗忘,又抗拒不了,自从老爸走后他就养成记录的习惯。他疑神疑鬼,觉得哪天自己说不定会早衰,然后忘记一切。

到时候还能翻一翻相册,重新认识自己路过的每一个脚印。

有点出神,他没有察觉身边突然有谁靠近,肩膀被轻轻一拍时翟蓝像只受惊的猫,猛地亮出爪子:“啊!”

“学霸,想什么呢?”游真把他条件反射举起的手按回去。

“就乱想。”翟蓝搓了搓手腕,“别叫我学霸了。”

“在我的眼里呢,高考数学140分肯定算学霸,你不能强迫其他人改变标准。”游真振振有词,却还站着,横在走廊中间挡路。

不过左右都没人路过,翟蓝和他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你们打完牌了?”

游真“嗯”了声:“幸亏没打钱,输得我脑袋都麻了。”

“你运气真的有点不太好。”翟蓝说,斟酌着用词避免尴尬。

游真并不在意:“是吧,你也发现了。我就是那种套环套不中,抽签永远是大凶,超市刮刮乐除了‘谢谢惠顾’没别的,玩游戏连保底都会歪的……超级非酋。”

他语气太逗,翟蓝侧过脸憋笑。

“行啦,该笑就笑呗,我又不在意。”游真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不也还活得好好的么?而且——”

“嗯?”

“倒霉惯了,就想从生活里发现一些幸运,做自我慰籍。”

翟蓝表情懵着,若有所思。

最开始的小哑炮、小刺猬仿佛终于收起了棱角,他坐在凳子上,背对白昼,半晌后不自觉地笑了笑,睫毛覆盖着,游真没看到他眼角有水光闪烁。

“我突然有点想通了。”翟蓝突然说。

“什么?”

“每个好天气都可遇不可求,所以把它们当做礼物吧。”

黄昏,瑰丽晚霞占据整个天空时,他们乘坐的Z字头火车穿过一个隧道,窗外河流奔涌,裹挟残雪与碎冰,银白水波被染成透明的紫色。

城市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拉萨到了。

作者有话说:

lzl不会打斗地主所以写这段请了场外求助……没有明显bug就行,其他不要深究谢谢谢谢

明天有更(伸手要海星(真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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