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气变化莫测,一百公里外还阳光灿烂,雪地耀眼,这会儿好像又开始下雪了。青空黯淡,厚重云层遮住了所有的蓝,辽阔大地雾蒙蒙的。

游真拿着充电器去而复返,还带来了翟蓝放在中铺的手机,一同递给他。

“……谢谢。”他说。

游真扯了扯嘴角,不带感情,是个疏离的微笑。

给已经关机的手机充上电,翟蓝继续趴着,这次没再用两手下垂的僵尸姿势,规规矩矩地枕着胳膊。但窗上是雾,窗外也是雾,他现在连山脉轮廓也看不见了,耳边挥之不去的嗡鸣却不知什么时候好了一点。

眼珠偶尔一转,偷偷摸摸地瞥对面的男人又迅速移开。

翟蓝想着上次见面。

那会儿游真的头发是黑色,也更短点儿,雨天店里生意不好,他就耐烦地蹲在门口研究一张坏了的折叠椅,表情和现在一样认真。

但那天他们也没说上话。

翟蓝微微出神,目光再一次转到游真身上后有些发愣。

游真用一把小刀削苹果,果皮薄厚均匀,狭长的一条从指间落在纸巾上,直到削完都没有断过。拎起整条苹果皮打量了会儿,游真放松紧绷的肩,眉梢也微微一抬,好似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这才切开成两半。

他把二分之一用一张纸垫着,往翟蓝面前推:“给。”

“……我?”翟蓝的语气不可置信。

游真点头。

桌板的和游真手里的两半大小几乎均匀,表面没有一点坑洞和残余果皮,连苹果核都被整齐地从中剖开,简直是强迫症福音。

翟蓝被这手功夫震惊了,他坐直,几乎两手捧起半个苹果,低声说了句“谢谢”。

过分虔诚的动作逗得游真绷不住唇角上扬:“吃吧。”

不太甜,还有点儿酸,咬一口声音清脆,配合对面游真逗小动物一般的微表情,莫名地让翟蓝烦闷了整天的心情有所好转。他仔仔细细地吃苹果,没察觉车厢内开始逐渐升温,被他抹开了雾气的车窗重又模糊。

半个苹果吃得很快,翟蓝从上火车后就只喝了点水,这会儿被酸酸甜甜地开了胃,突然感觉到了饿,琢磨着一会儿去餐车或者买盒泡面。

他并不窘迫,只是总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

游真就是在这时喊住他的:“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翟蓝没正面回答:“我也是成都来的。”

听见他这么说,游真愣了愣后笑得放肆:“什么啊!原来你刚才在听。”

和上车后所见任何时候的表情都不同,他的冷冽一扫而光,更接近于翟蓝藏在手机里的那个模样,打趣翟蓝:“我还以为你跑了是因为声音太大被吵醒。”

翟蓝突然没那么怕他了。

“不全是吧……”小声说完,翟蓝揉了揉干涩的眼。

游真用小刀继续雕着刚才的苹果皮:“上车前好像在站台看见过你。”

他果然没印象。

翟蓝不否认站台或许擦肩而过,说:“我……以前看过你的演出。”

游真的笑容一敛。

翟蓝补充:“在Zone,冬天的时候。”

“哦……”游真微微偏着头,思索他们冬天到底演出过几次,又是哪次那么凑巧被翟蓝看到,但到底想不起又不肯放弃追寻答案,执着地继续说,“那段时间来的人不多,不过场地还可以,在Zone买演出票送饮料。”

“好像……记得。”

游真直勾勾望向了他:“你那次喝的什么?”

翟蓝猝不及防他还会提起细节,好一会儿才答:“是百利甜。”

游真露出“明白了”的表情:“1月15号。”

苹果皮氧化了,内侧发黄,甜腻味道沾了冰雪的冷,缠绕在鼻尖。

老爸走了以后第一个冬天很难熬,翟蓝办了休学就不去学校了,当然也没参加考试。他拒绝了姑妈要他住过去的建议,仍然每天都待在家里。

除了家人跟辅导员,为数不多知道他遭遇的只有高中时的好友岳潮。但他不在本地读大学,平时保持着线上联系、常给翟蓝发笑话和各种弱智段子,直到寒假才回到成都,约见一次后发现他状态糟糕,便不由分说地把人拖出家门。

翟蓝还记得那天降温,但放了晴,盆地阳光奢侈,他心情也明媚了一点儿。岳潮约他去咖啡店自习,翟蓝抱了本书抵达约定地点,注意力却被旁边的变化拽走了。

咖啡店是他们去过好几次的,翟蓝记性好,对那一片都熟悉。

叫“假日”的小店旁边本来有一家批发服装,从去年11月开始闭店装修,那天刚好重新开张。

入口低调,朴素木门挂着“正在睡觉”的牌子。

白色外墙抠出一扇窗,只看得见里面摆满半边墙的各种酒瓶。旁边横着的招牌嵌入霓虹灯管,挂出歪歪扭扭四个字母——

“Zone?”咖啡店店员听他和岳潮聊起,笑了,“那是我们老板的朋友开的。”

岳潮顺势问:“什么店啊,酒吧?”

店员姑娘端上他们点的巴斯克蛋糕:“算……livehouse?不过你要说清吧、酒吧也没错,卖调酒,偶尔会请熟悉的小乐队演出。昨天刚开业,最近一个星期都是卖票送饮料,你们有空可以去听呀,说不定还能看见我们老板呢!”

翟蓝:“你们老板?”

“嗯,他也有个小乐队,叫‘绿风’,音乐软件搜得到,作品嘛……就见仁见智了,反正我不听太懂。”店员不好意思地绕着麻花辫发梢。

可能那天巴斯克的味道恰到好处,可能喝了太多次咖啡感觉店员早已把他们当半个朋友,说的话真真假假地掺着诚恳。吃了晚饭,在芳草路转悠两圈再次路过Zone时岳潮怂恿他去试一试时,翟蓝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晚七点,小木门打开了,牌子上的字变成“进来喝酒”。

几个衣着时髦、甚至有点怪异的男男女女聚集在玄关,聊得眉飞色舞。路过他们时,翟蓝侧了侧身,然后就发现另一边靠墙的广告牌。

前面两支乐队是什么名字,翟蓝真的忘了,他只记得最后那片抽象树叶。

22:00-23:00,绿风。

风格:Post-Rock。

那个夜晚,蓝和绿的光占据翟蓝刚刚走入的、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他被人群挤到了最角落,和舞台距离很远,看见灯光制造出的阴影里,拿着电吉他的男人专注地演奏那些对翟蓝而言太难懂的音符。鼓点是安静的,低音频率与合成器播放的采样共振,电吉他取代了人声,像在讲故事。

第三首歌时他才意识到这支乐队没有主唱,器乐成了绝对的主角。那些或沉郁,或柔和的旋律、节拍,逐渐变成一朵膨胀的云。

他想到了很多个夜晚,大雨将至时街灯光线摇曳,树叶飘零。

憋闷已久的心情疏忽找到了一个隐约裂缝,逼近出口翻涌,升腾。冬夜变得闷热,他几乎被吉他的声音感染,云层向他倾轧——

随后,一声惊雷。

在此之前翟蓝没听过所谓的“后摇”,但那一天,他听完了整场演出,站在Zone的舞池外面听完歌,转过头从一张扭曲的镜子里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回到家后翟蓝去搜到了这支乐队,也找到了那首仿佛从他心里生长出来的歌。

它的名字叫《季风》。

评论区带着音乐人认证的账号潦草写了几句创作感想,提到盆地春秋雨夜,似乎让本已十分柔软的心底再次塌陷。

翟蓝点进那个头像。

他急于抒发自己憋闷的心情,把那些眼泪、心跳混杂在简单却又足够动人的旋律中,洋洋洒洒好几百字,写满私聊框直到字数达到上限。

回过神就已经发出去了。

聊天框没有撤回键,他写的听后感乱七八糟词不达意。

第二天,翟蓝肿着一双眼,发现那个叫做“Real的数字世界”的吉他手回复他:“听完能轻松一点就好,希望你今天开心。[笑脸]”

后来因为过得太颓废,也因为岳潮开学后没有谁再分心陪他。翟蓝一个人再去“假日”,每天都会看一眼隔壁的广告牌,但再没遇到过绿风演出。

他把乐队主页的歌单曲循环了一遍又一遍,偶尔给叫“Real”的人写小作文。

Real会回复他,只不过总要隔好几天。翟蓝有时情绪糟糕充斥字里行间,对方可能看出来了,有时给他发两张自己拍的照片。

有时是湖边的芦苇,有时是鸟,街边趴着的小狗。

但看了都让他短暂好过。

在某个夜晚,他半开玩笑地留言“你叫Real吗”,睡醒后得到了回答——

“我叫游真。”

“太凑巧了吧,在这儿也能遇到看过演出的人。”私信框里的人这时坐在火车窗边,笑容重新回到了眼角,仿佛给那几个简单文字配上了语音,“我叫游真。”

“我知道。”翟蓝轻声说。

“你呢?”

他打开充了一点电的手机备忘录,把那两个字写给游真看。

“名字很特别啊。”游真感慨。

翟蓝不太好意思:“……总被念错。”

“不是zhai?”

“di。”翟蓝说,“读快了有点像delay。”

音乐人偶尔灵感乍现,又或者真的陌生环境偶遇曾经同一个空间近在咫尺的人,哪怕以前并不认识,游真也莫名觉得翟蓝亲近。他盯着对方的名字,突然异想天开地看向面前的男生,眼睛里漏出一豆火苗似的光。

“你发现没?我们两个的名字连在一起会很像一部电影。”

“啊?”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贾樟柯的。拍的不怎么样,但我喜欢这个名字。”游真说完,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失礼,朝他笑笑后不好意思地托着脸转向了车窗外。

雪山是灰的,天空也是灰的,火车像冲破了浓雾。

高原百亿年前或许有过一片海。

大半年过去了,翟蓝第一次觉得或许命运对他尚存眷顾。

作者有话说:

*翟(Zhái)和翟(Dí)是两个姓。查过康熙字典了。

翟(dí)又姓。《急就篇》注:翟氏,本齐翟偻新之後也。(zhái)又《广韵》:亦姓。唐有陕州刺史翟璋。《姓纂》:姓苑,本音翟,後改音宅。

意思是小蓝作为纸片人主角必须用更特别的那个,我不管(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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