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车不算很安静的出行方式,除了伴随全程车厢震颤,高原气压变化带来的嗡鸣也会长时间充斥耳膜,隐隐作痛。

即便如此,这些还都不是最难令人忍受的。

翟蓝用被子裹着头,依然能听见对面床铺的三人高谈阔论。

戴眼镜的那个从兰州上车,睡上铺,甫一离站就自来熟地从包里掏出瓜子花生红枣,铺了满桌,招呼他们吃。其他两个也不客气,吃着吃着,开始唠嗑。

你从哪儿来啊,哦哦,中卫,中卫是好地方啊,塞上江南……

我是山西人,不过在汉中做生意,要去格尔木拿货,我老婆说得亲自过一下才好付钱——小伙子你呢?哎呀,毕业旅行?就大学毕业了?真看不出来!你一个人?

同学已经先去了,我因为毕设耽误了几天。我们在拉萨会合,准备去阿里,还打算看珠峰!

……

硬卧总共六个铺位,这会儿有一半都加入了茶话会。

翟蓝社交障碍,从他们刚起了话头就开始装睡,甚至不敢探头,唯恐片刻目光交汇就立刻被拉进话题,戴上耳机还不够,他变本加厉用被子紧紧包住头营造出安全感。

耳机有降噪功能,但现在只会放大火车驶过每一条铁轨连接处的声响。

轰隆,轰隆,碾过翟蓝。

断断续续的谈话与耳畔的金属叫喊扰得翟蓝不得安宁,竭力保持平静却屡次失败,负气般打开手机,没听两首歌,电量再次告急。

翟蓝睁开眼,金属床架涂满一层发黄的白漆,铁钉周围生锈。

他面朝火车厢单薄隔板,死死盯住上面一个突兀黑点。

“……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儿?”

问题出现的瞬间,崩溃接踵而至,任何一点芝麻大小的不如意都能成为压垮翟蓝的稻草,他突然一阵委屈,可怜自己,脑子里诸多悲惨连续播放——哀乐,火炉,墓碑,孑然一人,再没有谁会问他假期想去哪儿……

他是一个人,他为什么要在这个鬼地方?!

还有超过24小时才能到拉萨,到了那儿之后呢?去找李非木?

李非木顾得上他么?

人生地不熟的藏南,他还能转头就跑?

昨晚就不该上车!

翟蓝侧过身,用力把枕头对折压住耳朵。

眼前黑沉沉什么也看不清,情绪太激动会缺氧,翟蓝听不太真切周围动静,甚至没发觉小格子间中除了自己之外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也没逃得过中年男人的闲谈。

“……诶,那个小伙子,你西宁上车的吧?”

片刻后,回应的男声才响起:“哦,对。”

有点儿冷,有点儿哑,传入耳朵的第一个气音几乎没能捕捉得到,但却像一道闪电,雷霆万钧、突如其来,把灰暗撕开了一条口子。

翟蓝保持闷死自己的姿势,不动了。

接着他缓缓把枕头松开,任由它弹回原位。

游真不太想搭理同行旅客,也早知道他们会问什么内容。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问过了就算完,好像也没谁真的特别在乎。

“哦,对。”他说,继续不吭声了。

眼镜男见从上车到现在一直缩在下铺发呆的人有了反应,立刻热情奉上零食袋,大有拉他聊天的意思:“这儿有花生瓜子,都是我老婆让带的炒货,说车上太贵啦!来,你喜欢什么就拿……”

游真眼神躲闪了一下,客气地说:“不用。”

“别客气!用我老婆的话说,相逢就是缘分,难得啊!”眼镜男丝毫没感觉他的抗拒,一个劲地把袋子往他跟前推,“这个麻花儿,我们那儿卖得最好的,在别地儿可吃不到这个!我老婆最爱吃,你也赶紧尝尝——”

嘴角抽动片刻,游真克服着洁癖伸出手拨弄两下塑料袋。悉悉索索地响了一声,他勉强抓出一把花生:“谢谢您了。”

看起来似乎像他正打算“融入”场景,除了眼镜男,对床的大叔也凑近了些。

“小伙子你从西宁上车,看着……不像青海人啊?”

游真:“怎么不像?”

大叔“嘿嘿”笑了两声:“身板儿看着禁不住西北的风沙,不够壮!我儿子大概跟你差不多岁数,二十多,但他一个能顶你俩!”

挺有趣,搞起人物画像了。

游真不予置评地笑了笑,半晌点了下头。

因为早先加入话题的年轻大学生兴致勃勃地问他:“帅哥,你从哪儿来啊?”

“成都。”

“哦!成都!”大学生感慨,“我还没去过呢……”

眼镜男接话:“成都可是个好地方,水土养人,我年轻的时候还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就住那个那个,火车北站旁边儿!……那,小伙子你是去西藏,还是在青海就要下车?”

“去西藏,我找朋友。”游真说,搓着花生仁外的一层红纸皮。

大学生露出“懂了”的神色:“朋友呀……嘿嘿,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游真:“……”

他眼神蓦地有点冷,大学生一顿,赶紧解释:“帅哥,别误会,我问这话没恶意,主要是你吧,看着就特受小姑娘欢迎,长得帅,再弹个吉他唱首情歌,特酷,特带劲儿!纯好奇,你找什么人非要去西藏。”

眼镜男:“咋的,不能去西藏找朋友?”

“能,能呀!不过西藏女文青好像也挺多的……”说到这儿,大学生语气莫名地变得暧昧,“哥,你是不是想直接找个女朋友——”

游真皮笑肉不笑地抬起头。

“你知道得挺多嘛。”

年轻人闭了嘴。

见气场不合,大叔出来打圆场开始东拉西扯,三两句话再次把氛围带得无比活络,关于女朋友的话题还在继续,但谁都没招呼游真。

游真继续吃花生,倒扣在床板上的手机振动了几次,他没管。

头顶倏忽一声闷响。

薄薄的被子从床铺边缘垂下半个角,横在视野边缘,破坏了两边对称整洁。游真没来由犯别扭,目光不自禁地随着床尾那片影子追逐。

运动裤,冲锋衣,敞开的衣领,然后是一张惨白的脸。

五官明显带着十几岁尾巴才有的少年气,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刺猬。

他眉头紧锁,好似准备对全世界发泄不满。眼睛圆,眼角下垂,这会儿不知朝哪儿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后,少年踩进半旧球鞋,步伐又重又烦躁地走向了车厢另一头。

“哎哟,原来中铺有人呐!”大叔望着远去背影,“这小孩儿,该不会是跟父母不在一个车厢?看样子孤苦伶仃的,等他回来我们问问?”

眼镜男:“真这样跟他父母换换也行。我老婆说,出门在外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剩余两人一通附和。

游真没来由地记起半个小时前,那少年差点往自己身上砸过来的背包。他站起身,发现中铺白色被褥里横着一个手机。

不太像“找父母”。

游真下了结论,顺手把掉下来的被角掀回原处,然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坐回原位。他单手托腮,车窗磨损,让倒影不太清晰。

脱离刚出发那时候的茫然,游真心静不少,忽然想:“这车厢真有意思。”

妻管严,和事老,愣头青。

……还有个小哑炮。

青藏高原地图广袤,人口稀少,停的站点也有限。

过了西宁,下一个站是800公里外的德令哈。火车从西宁出发时还阳光灿烂,行程将近7小时,等抵达德令哈就已经披星戴月。

万物复苏的四月,高原却只有岩石裸露的戈壁,漫无边际的黄沙,快六点了依旧亮得没有一丝阴霾的天空,与春意隔绝彻底,枯绿草甸都显得足够奢侈。残雪更多,连绵起伏的山脉被银白覆盖,越往腹地走阳光越亮,可也越凄凉荒芜。

晚餐时间,不少人都去了餐车,列车临窗一边座位空出许多。

翟蓝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趴下。

被陌生人拉进一场没什么意义的谈话固然尴尬,但所有人笑着闹着,一见如故,他却好像永远无法加入——这滋味更加让人崩溃。

翟蓝半张脸贴着冰凉桌板,双手自然下垂。

有点羡慕那愣头青,虽然他没分寸,不太考虑别人感受,涉世未深,还有时嘴欠,想法油腻……但他这么轻易就加入了两个大叔,他们聊球赛,聊家乡的旅游胜地和特产,还交换联系方式说要给彼此邮寄礼物。

翟蓝做不到。

他甚至做不到跟游真打招呼,再问他:“你是不是‘绿风’那个吉他手?”

哪怕其实答案十拿九稳。

封闭太久,平时在熟悉地方不觉得,现在才发现真的快丧失正常沟通能力了。

翟蓝闭起眼数着心跳——这能让他找点事做,避免不自觉钻牛角尖——眼睛偶尔被雪光扫过,随火车行进时颠簸频率偶尔一晃,成了暂时趣味。

有人走过翟蓝,脚步在他身边却停了。

翟蓝没动,感觉有点好笑。他猜测对方驻足这是因为自己的姿势很奇怪,手垂直,歪着头一脸安详,会让人想确认是不是还活着但多半也不真的理他——哪有那么多猝死,就算真遇上,估计也明哲保身的多。

就像最开始,发现他爸躺在酒店的那个清洁工,慌乱之下没有拨打120。后来法医说他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否则还有一线生机。

翟蓝暗自冷笑,又忍不住辛酸,可他半晌却没听见那人继续向前。

“喂。”

什么重物落在桌板上。

翟蓝睁开眼,他有轻微近视,好不容易聚焦看清了面前多了个苹果。还有个人,站在小桌板对面压下板凳就坐。

雪光反射一片墨绿,深色却突然比阳光还惹眼。

游真问:“我能坐吗?”

碎发遮着那双充满戒备的微圆眼睛,里面闪过一道微光。

半晌,翟蓝有气无力地开了口。

“你……有没有充电器?”

作者有话说:

哦还要说明1下,平行宇宙架空故事,所以没有疫情不用做核酸可以不戴口罩到处跑(防杠(流下心酸的眼泪-

明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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