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嗡——嗡——”

清晨,三十岁的夏勉被手机震动吵醒。

他的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了。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还蒙着一层充血的红色。

他伸手抓住手机,看也不看就接起来,听到了对面穿透听筒的吼叫:“夏勉,你在听吗?”

是他的堂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堂哥连珠炮似的问,“你什么时候决定要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回来多久了,你现在在许老师家吗?你行李呢,你在国内找房子了没有?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你这臭小子,八年不回国,好不容易回来了,居然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夏勉将手机拿远一点,敷衍地答道:“刚回来,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房子找好了,行李也安顿好了,打算晚上再给你打电话,现在还在倒时差。先挂了。”

他的语气还算不错,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是谁走漏了他回国的消息?

他不想这么快就让堂哥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因为他还不想去面对父亲。

“不准挂!”堂哥凶狠地说,“不准挂,你听着,既然回国工作,就一定要多跟我走动。你是要不答应,我就去你公司里闹,我跟你说,我真的做得出来……”

夏勉的堂哥大他五岁,目前正在医院工作,有妻有女,每天忙得连轴转。

“别开玩笑。”夏勉沉下声,“你医院不忙吗?安心工作,别操心我的事。”

“放屁!”堂哥差点破音,脏话也憋不住了,“我怎么能不操心?你是我弟,不管亲的堂的,都是我弟弟!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多跟亲人联系?你一出国就是八年,八年,人生有几个八年……”

听到他念叨“八年”,夏勉的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他果断挂断,关机,再用力摔开手机。

八年……他花八年才改变自己,为什么总有人要提醒他当初是个连家都不敢回的孩子?

又浅浅地睡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夏勉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他强逼自己转醒,按住疼到爆炸的太阳穴,摸到了满头冷汗。

来的是谁?

恍惚间,夏勉仿佛穿透房门看到了李笠。

长梦还没有醒。

那一年从溪边回来后,他在房间为李笠留了门。

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听到李笠停停顿顿的上楼声。这一路他数次停下,还往回走了几步,好像夏勉要他攀的不是三楼,而是步步见血的刀山。

过了一会,他听见李笠笃笃地敲:“少、少爷……我能进来吗?”

“少爷”二字听得夏勉一阵不适。他皱了皱眉,对门外说:“进来,把门反锁。”

得到了许可,李笠推开门,低垂着脑袋走进来。他把汗湿的白T恤换成了一身黑T恤和卡其色的休闲中裤。但他太瘦了,气色又不好,并不适合穿卡其色。裤子的款式又松垮,看着比之前穿白T恤时更加土气了。

上身的黑T倒还好。但是胸口印着一个夏勉没见过的商品logo,估计是李笠兼职时发的工作服,或是参加促销活动时领的赠品。

“为什么叫我少爷?”

夏勉的口气并不温和。他是故意的,因为李笠上楼慢了,他有点不满。

李笠神情茫然,三分惊吓七分无辜,像罚站一样杵在原地。

很多年后夏勉才知道,李笠从小被姑姑拉扯大。有一年他姑姑在一家有钱人家里做家政,他被姑姑带过去蹭饭,看到姑姑一直弯腰对那家的小男孩喊“少爷”,对着男孩的父母喊“先生太太”,从此就认定住别墅的有钱人都爱听别人喊他先生、太太,还有少爷。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李笠问。

“叫名字,全名。”夏勉说。

“嗯……”李笠有些叫不出口。他深呼吸,低低地喊一遍,“夏勉。”

他叫得太乖了,略带鼻音,果真和认主的流浪狗没什么两样。

夏勉招手,他的狗狗就向他走过来。他仿照色情电影里演的那样,将李笠按倒在床上,抵着他的背将他脱了个精光,自己则只将裤子褪到膝盖处,从后面进入,和他做了第一次。

两人的第一次堪称忙乱。李笠全程绷得死紧,将脸埋在被子里,不肯抬头也不肯吭声。夏勉是靠着信息素才勉强硬起来的,李笠不给他反应,他做得就有些吃力。

可当性器完全进入李笠的体内后,他突然情欲高涨,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被人包容、被人接纳的快感。

漂泊十多年的他,一直在寻找可以让他扎根的地方。他很想很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人。

“笃笃——”

“小勉,你在吗?”

夏勉神思恍惚,艰难地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冷汗从骨子里渗到表皮,带来一阵不属于夏天的寒冷。

“我在。”他沙哑地说。

门推开,来的人是许莘。

“小勉,刚刚你堂哥给我来了电话,他说下午给你打了十来个电话,你一直关机,他怕你出什么事,就让我来问问,你要是不忙的话,就给他回一个吧。”

夏勉拿母亲没脾气:“是您跟他说的?”

“是我说的。”许莘叹息道,“你要怪就怪我吧。你爸爸那边我很多年没联系了,也说不上他什么,我问你关于他的事,你也不愿意说。但你堂哥我了解,你不在国内的时候,他经常拎礼物来看我,让我劝你多跟你爸爸那边联系,他现在年纪也大了,好多事情也后悔了……”

夏勉皱眉,头疼的状况愈演愈烈,令全身都跟着难受起来。

许莘心疼他,赶忙住嘴不说了:“怎么搞成这样?我看你脸都发白了……唉,我不打扰你,你再多休息会,你堂哥那边我和他说。”

夏勉深呼吸,摇摇头:“没事。现在几点了?”

“还早,你睡。”许莘哄他,“再睡两个小时,刚好起来吃晚饭。”

“那你的学生呢?”夏勉问,“今晚又和他们一起吃饭?”

许莘以为他不高兴,就说:“都在,现在在葡萄架底下画画。我打发他们去市区里吃晚饭就行了。你要是嫌吵,我就给他们在那边订酒店,让他们在外边玩个一两天再回来。”

“不必要。”夏勉拐弯抹角地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知道那人还在,甚至就在一楼熟悉的葡萄架下,心中莫名安定不少。

“我们在楼上吃就好,我下厨。”他说。

“哪能啊?”许莘笑,“你好好躺着,先把时差倒回来再说。行了,我下去和他们商量。”

夏勉拦住她:“真的不用,家里人多也热闹。我跟您一块下去,躺久了身上不舒服。”

“好,好。”许莘看他精神慢慢恢复起来,高兴地应道,“我先下去让阿姨给你榨果汁。”

夏勉点头。

许莘开开心心地下楼,夏勉则在浴室洗漱、刮胡,穿戴好一身行头。

镜子中,他的眼底有久梦不醒的红血丝。

其实他很少做梦。

从他拿到留学资格开始,就很少做梦了。他整天忙于学习,忙于融入异国他乡的陌生环境。忙着和导师打交道,忙着和新朋友搞好关系……

他怎么有时间做梦?

毕业后,他成了IT新人,要忙的事就更多了。

他每晚沾枕就睡,迅速进入深度睡眠,好像做梦也会扣工资一样。八年时间看似长,其实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却少之又少。他拼了命地工作,拼了命地加班通宵,拼了命地往公司高层爬,就为了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两年前,他从技术转到管理,工作轻松不少,工资水平也足以傲视同龄人。上司对他说,他有机会回国了。

霎时间,有如山洪爆发一般,压抑八年的梦境席卷而上,日复一日地吞噬夏勉。

他反反复复地梦到葡萄架、露台、杂物间,梦到小溪、画架,还有颜料……

它们总是杂乱无章地回闪,没有固定的顺序,也没有按照时间脉络一个个地来。夏勉夜里平均惊醒三次,不到一个月就被这无穷无尽的梦魇折磨到神经衰弱。他去看了心理医生,也吃了安眠药和镇静类的药物,都没有起到太多作用。

最后,他的心理医生建议他回国。

“你该回家了。”心理医生说,“你整整八年都在逃避内心的需求。我不得不说,人是情感动物,情感上的需求不应该被忽视,而是应该被满足。每次诊疗你都说得很详细,但我总觉得少了最后一块拼图,这可能是某样物品,也可能是某件事、某个人,你不愿意透露,我就只能建议你回国了。”

这是夏勉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很快,他向公司递交了调回国内工作的申请。

他瞒着堂哥和父亲,只通知了母亲一个人。

他将行李寄去了新买的公寓,拜托助理打理,自己则直接飞到了母亲位于郊外的别墅。

他想念这里吗?

夏勉扭开头,像是不承认镜子中倒映的是他自己。

初夏,市区阳光毒辣,郊外虽然清凉少许,但依旧热气蒸腾。夏勉走下一楼,发现室内没开空调,通往葡萄小院的玻璃门大开,传来学生们的笑声。

“学长,你这基本功也太扎实了!”

室外的光打进来,夏勉看到年轻学生都围着李笠的画夸赞他。

“不算基本功,只是熟能生巧。我以前画过上千张葡萄,现在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李笠回答道。

“同一个题材画上千遍!这怎么不是基本功了?”

正说着,夏勉走过玻璃门,脚步声惊扰了众人。

“夏学长!”学生们向他问好,“下午好啊,学长刚起来吗?”

夏勉嗓子干哑,不愿说话,就无言地冲他们点点头。

一位学生热情地把李笠的画指给夏勉看:“学长你看,这葡萄画得太好了,看得直我流口水。架子上的葡萄我们可以摘来吃吗?许老师说只是看着好看,吃起来酸得倒牙,李笠学长也说酸得要命,可我还是想尝尝……”

夏勉垂眼,没有看画,而是看向坐在画架前的李笠。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圆领,纯色,没有花里胡哨的商标或logo。外头围着一条绘画用的卡其色围裙,对夏勉微笑道:“夏先生,您休息得还好吧?”

现在的李笠,已经撑得起卡其色了。

夏装的短袖T恤遮不住脖子,李笠的颈部就暴露在空气中。夏勉望着他,目光在接触到某处后突然死死定住。

那是什么?

在李笠颈部右侧靠后的位置上,有一块狰狞的疤痕。这道疤有些年头了,色泽暗沉,长好的地方发白发皱,像是用刀划烂的,也像是被人用指甲扣坏的。

那是Omega腺体的位置,是体表信息素的主要来源。

也是夏勉标记过的,李笠曾属于他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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