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勉的目光久久停驻在李笠的颈部,不说李笠本人,就连周围的学生都感到气氛不对劲了。

李笠倒显得坦然自若。他笑着站起身,把折叠椅和画架让给夏勉,邀请道:“夏先生,今天天气好,光影也好看,您要不要来画几笔?”

他不遮掩,不回避,更不出言解释。

夏勉合紧手掌,指甲扎进掌心,带来轻微的疼痛。

“不了。”他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我们上楼喝杯咖啡。”

他前脚刚到院子里,还没和大家说半句话,就邀请李笠上楼喝咖啡,好像他下落是专程来找李笠的。

李笠微怔,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分辨不清幻觉和现实的错乱感。

他点头说“有空”,解下围裙,从画架旁的置物箱中拿了手机和烟盒。

两人从玻璃门走进室内,一前一后地登上楼梯。时隔八年,这是他们头一次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独处。

像是默契,也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比拼。在进入夏勉的房间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咔嗒。”

进门后,落在后面的李笠反锁了门。

“啊……”他愣了愣,“抱歉,下意识就反锁了,您看要不要锁?我还是打开吧。”

说着,他扶上门把,想要把锁打开。

记忆是有惯性的。那三个夏天里,这声反锁的“咔嗒”对夏勉和李笠来说就像是性爱的开关。他们都知道将门反锁之后他们会做什么,就算他们把彼此都忘记了,身体也还记得这个开关。

“不用。”夏勉说。

李笠讪讪然,放下手,有些生硬地调转话题:“锁上也好,免得有人打扰。您有什么事要跟我聊吗?”

“是。”夏勉直截了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李笠垂下眼,反问他,“我跟您是凑巧碰到的,您相信吗?”

“我认为不是。”

夏勉笃定地否认。

李笠笑了笑,抬起手中的烟盒,看了一眼,又将手垂下去:“您不必这么直接。有些话我跟您多相处一会,叙叙旧,谈谈近况,再说给您听会比较好。”

夏勉的太阳穴发疼,升腾起一股难忍的烦躁感。

他拿出之前李笠送他的烟盒,单指推开,问道:“你在烟盒里放名片,刻意让我知道你的兼职地点,难道不够直接?”

他缓缓呼吸,尽量让语气平稳,“我们八年没有联系,你却知道我回国的动向、公司的地址,背地里还查了多少我的隐私?恕我直言,你的做法让我反感。”

“反感”二字将李笠定在原地。他干笑一下,面色一点一点地白透了。

“我能吸烟吗?”他抱歉地抬起烟盒问,“一边吸烟,一边跟您说,这样可以吗?”

夏勉回忆起那支烟的口感,舌根微麻,仿佛还留有那苦而回甘的滋味。

“请便。”他说。

李笠道了声谢,从烟盒里拿烟点火,那是和送给夏勉的烟一模一样的手卷烟。

“我是巧合之下,通过一位学生家长碰上了您堂哥。他没怎么变,我就认出他了。我们吃了几顿饭,因为是通过您认识的,所以聊的大多是您的事。我这才知道您当年出国是去了哪里,毕业以后又在哪里工作。他说要把碰见我的事告诉您,我没让他说。毕竟那时候您还没有回国的打算,您要是不会回来,又何必跟您提起我呢?”

李笠说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动作老练,比夏勉认识的不少老烟枪还要娴熟。

因为不会相见,所以不必提及。

在决定回国之前,夏勉确实没有想过要和李笠联系。他做了很多努力,让李笠成为他身上凭空挖走的一块,连骨带肉,所以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后来,跟您堂哥的联系淡了,我实在想知道您的近况,就托在国外有关系的朋友帮忙,问问您在公司里的情况,没想到刚好碰上您调回国内工作,这件事也不是秘密,我托人一问就打听到了。至于您回国的日子,还有您会不会来许老师家,我都不清楚,只是碰碰运气。”

他说的诚恳,可到此为止都像是普通熟人间会说的客气话。

夏勉看着他手中的烟,盯着那缓慢燃烧的火光,冷漠反问:“所以呢?”

李笠轻叹,烟夹在手指间没有再碰,只是空空任其燃烧:“我不知道您想听什么。如果您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转变话锋,“一定要有个‘为什么’吗?我以为……我跟您是可以保持联系的关系,就算不能做朋友,彼此留个联系方式,逢年过节互发个消息,不也挺好的吗。要是您愿意,还能时不时约出来,见个面……”

李笠越往下说,声音就越轻,最终停在“见面”二字上。似乎他觉得时不时见面这一点太过不切实际,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他低下头,自然地摸了摸后颈的伤疤,就像很多人都有撇碎发的小习惯一样,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无端地,这个动作让夏勉的心脏出现针扎般的刺痛。

那里有疤,联系到李笠消失的信息素,他的腺体一定有问题。

为什么会有问题,这些年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还好吗,如果不好,又是因为什么?

伤疤处是如此私密的腺体,除了恋人以外还有谁会去碰?

难道他有过别人吗?

夏勉不说话,望着他的眼神近乎是冷酷的。

李笠夹在指间的烟快要燃尽,他的手颤了颤,烟灰扑簌落下,沾污了米白色的地毯。

“抱歉……”李笠马上说,“我去卫生间把烟灭掉,您稍等。”

“好好回答我,李笠。”没有经过思考,甚至在思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夏勉开口了,“如果只是为了叙旧,抱歉,我不需要这种无意义的社交。”

李笠拿着烟,脸色愈加苍白。他抬头看着夏勉,眼中是夏勉熟悉的无辜与无措。

他是不是快要哭了?

李笠的眼睛没有泛红,但夏勉有这种错觉。

李笠深呼吸,慢慢地说:“事实上,和您的堂哥接触到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要重新和您联系。知道在国外定居,我一度感到绝望,后来知道您要回国,我高兴得快疯了,一心想和您见面,脑子就不太清醒了。”

他焦虑地按着后颈的疤,反反复复,一下比一下重。“我知道我是痴心妄想,也不清楚您现在是否有交往对象,又是怎么看我的。但是……我找到您,是想回到过去,和您恢复以前的关系。”

他说:回到过去。

这四个字无异于深水炸弹。

一瞬间,夏勉感到巨大的荒唐。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李笠有着年过三十的岁数,捏着高档手卷烟,穿着得体服饰,却和八年前的穷学生一样,低微顺从,乞求着他指头缝里漏出的关爱。

他是开玩笑的吧?

“我们以前太年轻,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没什么好回去的。”

短暂的沉默后,夏勉开口回应,“如果你想要固定的性伴侣,大可以去找更年轻的Alpha,我年纪不小了,很可能会在近年内结婚,这时候没必要再招惹麻烦。”

“太年轻”、“不清不楚”、“麻烦”。

李笠无言地低下头,沉默了好半天,才缓慢地点点头。

起初,夏勉以为他不在意,所以反应才会这么冷淡。可是仔细一看,他分明全身都在发抖。

“其实……短时间也没关系。哪怕一个月,半个月……”李笠埋着头说,“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发展一段由您随时叫停的关系。您也看到了,我脖子上的腺体有伤,所以信息素分泌和生育能力是有问题的。我的发情期不会影响到您,或者说,我没有发情期。就算您……一次又一次地内射,我也不会怀孕。您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工具来使用,如果您不需要了,我保证,不会给您留下任何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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