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明早七点

《左流》是一部长度恰到好处的电影。裴延骨子里不喜欢那种简单到俗气的激烈冲突式情节,他将矛盾与冲突都杂糅进了生动微妙而具有隐喻象征意义的镜头里。

看似平常,通片却没有一个镜头是多余的。

《左流》在一旁自顾自地放着做背景音,高超的创作技巧和天赋让它自然得浑若天成,像一个后劲儿极大的含蓄故事;

而在幕布之前,它的创作者正以最原始而直接的方式拥抱着自己的爱人——人类不论拥有怎样的智慧和文明,在面对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本能冲动仍难以体面矜持。

这个夜晚弥补的远不止于过去两年形成种种的距离,还有更早之前他们在地位不等却势均力敌的拉锯中积攒的误解、怨恨、轻蔑和所有绝不和谐的因子。

裴延早已经以深不见底的爱意吸纳了这一切,而周达非直到此刻才勉强能正视它,堪堪承认:哦,它确实是一段无法剥离的过去,并且不可逆地铸进了我的生命里,不论好坏。

结束的时候电影已经进入片尾,周达非正在一股子余韵悠长的餮足里。他神态迷离,目光略过仍趴在他身上的裴延,向银幕看去。

演职员表播完,周达非看见“导演 裴延”四个字往往向上滚动。他想,如果在《左流》之前自己从不知道裴延这个人,可能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夜已经开始良久,却离结束还很远。

影音室伴随着电影结束而陷入安静。裴延又在周达非柔软的脖颈上亲了口,这时才问出了人类重逢时约定俗成的固定句式,“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周达非淡淡地说。

“我能打听到的只是结果、事实本身,”裴延眼神柔和专注,“我更想知道你的感受。”

“感受”周达非迎着头顶唯一一抹白光,眯了眯眼睛,“这两年我体感上每一天都过得还可以,没有被种种困难旗帜鲜明地折磨过。”

“但是,”周达非想了想,“我刚刚从你家搬出去的时候,其实对你的选择十分不屑——那时候我已经多少意识到你是有才华的,却还是非常看不起你的事业选择。”

裴延静静地听着,“然后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理智始终保持着这种观点。或者说,我在大脑里记住了自己对你和你的选择的看法,并以为它是不会变的。”

“可是后来有一天,”周达非说着皱了皱眉,“——我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了。就是某一刻,我忽然发现我理解了你面对现实时做的选择——尽管它不是我的选择,我却发自内心地认为你没有错。”

裴延听得心一抖,他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周达非话中的含义。

周达非对痛苦的感知很钝,这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经受过太多的挫折。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周达非,也会在摸爬滚打中被不知不觉地改变看法。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慌。”周达非说,“每个人都会害怕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那后来呢。”裴延的声音有些哑。

“后来?”周达非白了裴延一眼,“我当然没有变成。”

“”

“我不是跟你卖惨,”周达非说,“只能说我这个人在情感上对痛苦的感知很钝很钝,钝到我都被现实磨成这样了也意识不到。”

“你总是这样,”裴延拿手背碰了碰周达非的脸,“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何止啊,”周达非轻笑一声,“我是撞了南墙都没啥感觉。”

“从这个角度上说,你在激发我的灵感上是做过贡献的。”

“哦?”裴延有些意外。

“对于创作者来说,情感上麻木可不是个好事儿。”周达非稍稍坐起来了点儿,拿软垫垫着腰,“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你在创作上给过我最大的帮助并不是教给了我很多实用技巧和理念,而是被你关着的那段经历给我带来的对于自由和逃离的感受。”

周达非语气随意,提起过去时已经很淡然,“如果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创作者,大约可以靠着这点儿感受写一辈子的故事了。”

“”

裴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自己没有在这件事上做过贡献。”裴延也坐了起来,环住周达非的肩,松松地把他抱在怀里,“宝贝,我,”

“行了。”周达非打断裴延,“我对听你念罪己书没有兴趣。过去已经发生,只能希望未来能好点儿。”

于是裴延便没再多说。他想了会儿,道,“我听说你请了罗木来演你的男主?”

“嗯。”周达非语气轻快地哼了声,“过几天就开机了。”

“”

“这部电影是你自己喜欢的吗?”裴延问。

“算是吧。”周达非提起自己的电影时显得多了几分生机,“我知道它不可能完美,可它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会把我能有的一切都投入进去。”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做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对了,”裴延忽然想到,“你拍的那部《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好像要上映了。”

“哦?”周达非愣了会儿,“哦,对。”

“卢羽前段时间还跟我说了。”

“年前不是热门档期,你们那个资方卢总又很有门路,估计排片还行。”裴延亲昵地在周达非耳畔说,“等上映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包场。”

“算了吧。”周达非无情拒绝,“有那钱不如去买酱肘子。”

“”

裴延被拒绝了也不恼,“那它上映的时候你还在上海吗?”

周达非摇了摇头,“我那会儿应该已经在外地拍戏了,可能要等拍完才回来。”言下之意是,这段时间你就别想看到我了。

“春节也不放假?”裴延问。

“放。但是就几天,懒得跑了。”周达非说。

“你过年”裴延似乎斟酌了一下,“也不回家吗?北京的那个?”

周达非沉默片刻,“我不想回去见到周立群。”

“那你妈妈呢?”裴延一直觉得周达非跟家里的关系很奇怪。周达非对妈妈显然是有感情的,却还是鲜少回家。

“唔,”周达非抿了下嘴,有一种不太明显的孩子气,“算了吧。”

裴延观察细致,对微妙情感的体察极其敏锐。他知道周达非心高气傲,当年又是一腔孤勇地离开北京。他不是会向人示弱的性格,如今尚未功成名就,只怕是不肯回家。

裴延端详了周达非片刻,“你是不好意思回家吗?”

周达非没有说话,稍稍挪开了眼神。

“你已经很优秀了,”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你妈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周达非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珠很亮,有一种天然的无辜和惹人怜爱。

“我妈妈为我牺牲了很多、很多。”周达非复又看向裴延,眼神定定的,“我当初有多想逃离你,我妈妈就有多想逃离周立群。”

“可是为了我,她坚持了很多很多年,并且从来不会以她的牺牲向我要求任何——譬如,让我选一条与梦想无关的阳关大道。”周达非说话的声调有一点轻微的变化,“所以我不想让她知道一丁点儿关于我过得很辛苦的事,特别是现在。”

裴延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妈妈在经历这么多年后,终于再次下定决心跟周立群离婚。”周达非说,“我怕她看到我过得辛苦,就又狠不下心了。”

裴延跟父母的关系并不亲密,也从来没有周达非这样的痛苦。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想保护周达非,却知道周达非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

裴延把周达非往怀里抱了点儿,抚着他的背,声音带着轻哄,“宝贝,你真的已经很优秀了,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周达非却并不买裴延的帐。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信,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是不信的。”周达非倔犟地直视着裴延,“你对我的所有赞扬都是带了滤镜的。”

裴延抚摸的动作不停,片刻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周达非见状也不再多言。他顺势枕在裴延的肩膀上,微微阖上眼,像是要睡了。

“你明天有事吗?”过了会儿,裴延在周达非耳畔问。

“有,我几乎每天都有事。”周达非闭着眼睛说,“明天上午,我要和丁寅,还有美术、摄影师一起再看看效果图;下午要做剧本围读。”

“等你这部电影拍完,可以请我去看吗?”裴延现在的声音格外温柔,“我很想看你的导演剪辑版。”

“行。”周达非在裴延怀里翻了个身,看样子是真的困了。他打了个哈欠,“今天晚上我懒得去卧室了,明天早上七点你叫我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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