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旁观者的角度

然而,第二天一早,叫醒周达非的并不是裴延,而是丁寅打来的电话。

周达非正睡得熟,半梦半醒间拿起手机,松松掀开眼皮瞧见是丁寅,还以为是剧组出了什么事,登时就醒了个彻底。

他一骨碌从裴延的怀里爬起来,夹着电话边接边穿衣服,嗓音还有刚醒时的低哑,“喂,什么事儿。”

裴延这一夜睡得并不熟,几乎没怎么睡着过。他感觉到怀里热源的消失,皱了皱眉,眨了几下眼皮才睁开,却见周达非已经干净利落地穿好了衣服,又恢复了那副雷厉风行的样子。

“什么?”周达非系皮带的手一顿,皮带扣垂下发出金属的声音,“你大清早的打电话把我叫醒就因为我昨天晚上没去吃宵夜?”

“我,”不知丁寅在那边又说了什么,周达非的神色有些古怪,“我昨天太累回去后直接睡了,没看手机。”

“行。我知道。”

“拜拜。”

“丁寅给你打电话什么事儿?”裴延也醒了,他捡起衣服披上,“不是剧组出了什么问题吧。”

“半毛钱的事儿都没有。”周达非把裤子穿好,翻了个白眼。他看了看时间才把手机揣回兜里,“丁寅说我昨晚没回消息,担心我出了什么事导致今天误工,所以才打了个电话提醒我。”

“我看丫就是诚心的。”

“”

“现在才六点半。”裴延看了眼墙上挂的钟,“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用了。醒都醒了,也睡不着。”

周达非薅了把头发,赤脚从影音室里走了出去,“借你家浴室用一下。”

周达非洗澡的时候,裴延让厨房提前准备好了早餐,放在餐桌上。

他记得周达非喜欢吃很典型的中式早餐,包子、馒头和稀饭。

周达非洗澡洗得很快。下楼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还拎上了奥涅金的纪念品。

“吃完早饭再走吧。”裴延说。

“不了,时间有点紧。”周达非顺手从桌上拿起两个馒头,当场就咬了一口,边咀嚼边口齿不清道,“我可以带在路上吃。”

“早上去找丁寅之前我还得回趟家,把电脑拿上,里面有资料。”

“其实,”昨晚有一件与奥涅金纪念品同样重要的事裴延没来得及说,那就是他的毕业论文。

裴延一直想让周达非看的那篇有关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毕业论文。那代表着真正的他、最好的他、最有可能打动周达非的他。

“什么?”周达非一手拿着馒头,另一只手还在手机上戳戳点点,看起来挺认真,可能是在回消息,“还有什么事?”

回完消息,周达非才抬起头。

裴延觉得从各种意义上这都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可他不知道自己下次见到周达非会是什么时候。

斟酌片刻,裴延还是开了口。他语气平静,“我有一样东西,一直想给你看看。”

“什么东西?”周达非有些奇怪。

“我的毕业论文。”裴延说。

“”

“毕业论文?你好端端的让我看你毕业论文干嘛。”

周达非感到莫名其妙。他本能地缺乏对裴延的信任,“你别是又想整什么幺蛾子吧。”

冬日天亮得晚,窗外的模样与夜间并无多大区别。这里僻静,也没有晨起的鸡鸣,只有桌上白米稀饭散发的香气带着清晨的气息。

裴延看着周达非费解狐疑的面容,心里忽然生起了一股孩子般的不服气。

裴延的很多思维是极其年轻的。尽管在外人面前刻意不苟言笑,可他并不像大多数德高望重的成功人士那般端庄严肃。

他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有时甚至有几分恶趣味。他在迷失中丢失过少年人的梦想,可他在本质上永远是那个少年。

“哦。”于是裴延没有告诉周达非自己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那算了。”

“等你哪天想看了再说。”

“”

“行。”周达非也懒得搭理裴延的欲擒故纵。他从衣架上拿下大棉袄裹上,把还没吃完的半个馒头拿纸巾包着塞进口袋里,“我走了。”

“你过几天就要去外地了?”裴延一直把周达非送到门口,却没有提出让司机开车送周达非回家。

“嗯,”门一开,周达非就把冷风吹得闭上了眼。他吸了吸鼻子,“也就三五天就开机了。”

“那什么时候再回上海?”裴延问。

“怎么也得等冬天过完了。”周达非把棉袄拉链往上扯了扯,“而且,我其实不希望在上海呆的时间很长。”

裴延:“为什么?”

“因为那意味着我找到一份工作所需的时间很长。”周达非说。

“”

世界上真正的别离都是不知归期的。裴延不怎么畏寒,他只穿了薄毛衣,手也是热的。他难耐地摸了摸周达非瘦削的下颌,“宝,”

周达非没有躲开裴延的触摸,却打断了他,“昨天我就想说,其实我很不喜欢听到你喊我宝贝。”

裴延皱了皱眉,片刻后反应了过来。“宝贝”二字有太多隐秘微妙的情愫在内,宣之于口时总是不免带上不平等下的爱怜与保护。

“我只是想表达,对于我来说你很重要。”裴延认真道,“仅此而已。”

周达非静静地看了裴延一会儿,“如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会劝你尽量不要如此爱我。”

裴延却笑了。他轻轻地抱了下周达非,嗓音很低沉,“如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会劝你尽量不要如此天真。”

“”

天将将有些亮的时候,周达非离开了别墅。

临别前,裴延问他,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周达非很坦然地说,不知道。

他说自己接下来的半年都会很忙,至于半年以后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更忙。

尽管周达非没有明确说,可裴延明白,从概率的角度,昨晚发生的事更像一场意外。

裴延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周达非的手机又响了,看他的神态,这回应该是真的有事。于是裴延没有再开口打扰,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导演总是有无穷的事情要处理。

周达非对着电话那头嗯嗯啊啊了几句。他似乎有些急,还没等挂断电话就匆匆往外走,只来得及随便挥个手向裴延示意告别,之后就小跑了起来。

裴延独自站在廊下,在周达非看听不见的地方轻轻说了声,“宝贝,再见。”-

周达非接到的那个电话是美术打来的。这位美术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早上起来突发严重过敏,挂了上午十点的门诊,打算去看看。

周达非:“”

于是原先定在八点半的碰面被提前到了八点。

周达非揣着没吃完的半个馒头,马不停蹄地回家拿上电脑,又把奥涅金的纪念品放下,这才在八点整赶到了与丁寅等人约见的地方。

“你昨天”刚见面,丁寅就饶有兴致,“见到你那恩师裴延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周达非哐当拉开椅子坐下。

“《左流》怎么样?”摄影师问,“看现场反馈评价很好,说它好得都不像是裴延拍的。”

“”

“确实如此。”周达非说,“我也投了《左流》。”

“《左流》什么时候上映啊?”那摄影师问,“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周达非一愣。他从来不关心裴延的近况,压根儿没想着问一嘴。

“我不知道。”

“没事儿。”丁寅笑了笑,“就裴导那排场,你还怕他上片前不宣传得人尽皆知?”

“就是劳烦周导到时候给咱们放个假了。考虑到裴延一贯的电影周期,”丁寅说,“我觉得大概率《左流》会在咱们这部戏没拍完的时候就上映。”

“行。”周达非抿了下嘴,似乎不太想深聊这个话题。

从裴延家带出来的半个馒头还在口袋里,已经冷得有些僵了。周达非想了想,没有拿出来。

这天上午周达非和组内成员过了过效果图,美术快十点的时候先行去了医院,周达非不清楚他这过敏有多严重,心里还在盘算是不是得再招个人。

下午是剧本围读。这已经是开机前的最后一次围读。

与周达非之前拍过的所有作品都不同,《禁书之周》由于有罗木参演,借着罗木的名声和人脉所招募到的演员大多表演经验充足,也很有艺术修养。

第一次剧本围读的时候周达非就发现,他自己才是所有人里经验最少的那一个,这让他一度感到有些茫然,在“教演员”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么有底气——

这些演员都很优秀,在表演技巧上根本没有让周达非指导的份儿。

因此,最开始的一两次围读效果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颇有几个演员像当初的卢羽一样对周达非各种意义上不信任,甚至有人因为裴延对周达非感到不满,他们主要是冲着罗木来的;而周达非也没能立刻摸索出一条正确的路子。

但《禁书之周》是一个很典型的小成本电影,角色不多。周达非因此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了解每一个演员对故事的想法。

在聊的过程中,周达非曾经有过方向上的迷失。有专业素养的演员对于故事都会有自己的理解,他们会出于私心或者好心给周达非这个商业片导演裴延的外行小宝贝提各种各样的意见。

周达非本来就脾气不好,意见提多了简直是烦不胜烦,却还必须得咬着牙不发火——因为他找不到有理有据的反驳点。

后来有一天,周达非忽然想起裴延说过的一句话:导演在片场不能弱势。

裴延本人是个很典型的强势导演,他说一不二,连解释都不解释。可是他足够强,所以没人敢不听他的号令。

周达非并不完全认同裴延的工作风格,却逐渐发现裴延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在作者电影中,导演才是这个故事的拥有者。归根结底,大家讲述的是一个导演想要的故事。

周达非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思路,慢慢地引导演员向契合自己想要的主旨的方向作准备。由于台前幕后对周达非不服气的人很多,这个过程起初充满了摩擦,直到几次围读后才渐渐好转。

今天下午是最后一次围读,周达非照例到得比较早,他利用这点时间在电脑上复盘从前几次围读的成果,忽然发现自己在工作风格上越来越像裴延。

这种相似并不明显,因为大部分时候,向来骄傲的周达非都先入为主地把自己的工作改变归根于一种进步,而不是学习和模仿。

然而,昨天周达非现场观看了《左流》。

之后又“看”了一次

在接受过《左流》的洗礼后,周达非清晰地辨认出尽管《禁书之周》是他自己的故事,可他在塑造这个故事的每一个过程里都难逃裴延的影子。

尤其,是在工作风格上。

会议室里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周达非又从兜里拿出了那半个馒头。

冷冷的,有点儿硬,得重新蒸一下才能吃了。

于是,像之前的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理解裴延面对市场时的庸俗选择一样,周达非再次一瞬间意识到:当裴延不再强求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排斥裴延给他带来的一切。

譬如工作风格、艺术理念.…

还有…这个馒头。

周达非漫不经心地靠在转椅上,定定地端详着这个馒头,忽然好奇地想:裴延的毕业论文到底写的什么?

“如果裴延没那么喜欢我就好了,”周达非不轻不重地踢了桌子一脚,椅子因此转了半圈,悠悠荡了好久才停。

周达非蛮不讲理地在心里想,“如果裴延不喜欢我,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找他讨论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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