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我也投了《左流》2

裴延早上是坐银云奖配的车入场的,晚上他不想再坐那辆车回去,已经提前安排小刘把自己的车开来了。

从颁奖典礼的场地里出来,裴延在嘉宾停车场门口看见了周达非。

十二月的上海已经很冷,周达非手上的纸袋又变得空空荡荡了起来,想必他散场后又去洗手间穿上了毛衣和秋裤。

“怎么不进去?”裴延问。

“我又不是嘉宾,”周达非随意道,“进不去。”

裴延似乎有些不满。他打电话让小刘把车开出来,同时想着要不要找人提提意见。

“你不会打算找茬儿吧?”周达非发现裴延有些不对。

“没有。”裴延立刻否认,“只是这个停车场名义上所有人都可以用,只让嘉宾进未免有些不尊重人。”

周达非轻笑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小刘缓缓开着车出来,周达非对这辆车很熟悉,自己拉开车门爬了上去。

时隔这么久,小刘再次见到周达非十分惊讶。

周达非冲小刘点了个头,裴延也坐上车,顺手把挡板升了起来。

同处一室会让一个人身上的一切被无限放大。和当初金翎奖的庆功宴上一样,裴延还是光鲜亮丽的一身高定,周达非裹着乱七八糟的长棉袄。

“他瘦了,”裴延在心里默默地想,“肯定吃了很多苦。”

“你怎么了?”周达非发现裴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裴延犹豫片刻,“经常有人不尊重你吗?”

“还好吧。”窗外的夜色在向后疾驰,周达非言语自然得像在谈论另一个人,“更经常的是:有些人尊重我是因为你,不尊重我也是因为你。”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再次陷入无声,一整晚银云奖的跌宕起伏带来的心跳加速和血脉贲张归于平静。

长达两年的分别,曾经给他们带来看似永远不会弥合的距离。在全新的生活里,过去的亲密和恩怨情仇虚假地烟消云散,让他们二人——尤其是周达非,恍惚间觉得可以用面对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的方式与对方相处。

然而,这一刻起,那种自然舒适、令人不会尴尬的感觉倏忽之间遁地而逃,剩下的是满车厢诡异粘稠的暧昧真实:它源于过往,却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当下。

话出口后,周达非才迟缓地意识到这其中夹杂的情绪之复杂,它远不止于吐槽和抱怨。

而裴延同样沉默了很久。

直到车子驶入别墅的庭院里,都没有人再说话。

裴延家的园丁当初是为了周达非才请的。可周达非走后,裴延也没解雇园丁。

饶是冬意凛然,院子里的植物仍然长得不算敷衍。比起被裴延浇了两年水都没开过一次花的车尾吊兰,专业园丁侍弄的每一颗花花草草的茁壮程度都是肉眼可见地显著高于同类平均水平,看起来怪努力的。

周达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到了不少从前没有的新品种和新花盆。

裴延走到廊下,站在比地面高出一两个台阶的地方注视着周达非,显得很沉静。

“你现在还养花吗?”过了会儿,裴延问。

“养花?”周达非正蹲在院子里,细细端详一个大花盆上的图案。他从厚棉袄里伸出指头,却被瓷质的边沿冰得一缩,“嘶!”

“能养自己就不错了。”周达非重新把手揣进棉袄,站起来冲裴延不轻不重地喊了声,“你的纪念品呢?”

裴延冲屋内抬了下下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沉,“在我书房。”

周达非眯了眯眼,他的神情在月光的遮掩下有些许的模糊,“不会是诓我吧。”

“怎么可能。”裴延淡淡地笑了,“外面冷,进来吧。”

屋内的暖气倒是充足。周达非刚进门没两步就脱去了棉袄拿在手上。

“给我吧,”裴延下意识想接过棉袄挂上衣架,却在伸出手后意识到哪里不对,“我,”

周达非正走到楼梯口,他一愣,旋即笑了。他把棉袄抱得紧了点儿,眉宇间似乎没有被触怒的痕迹,反倒是有一种看戏的恶趣味。

“你想什么呢,”周达非走到裴延面前,口齿带着戏谑的含混不清,“我拿完纪念品就走。”

裴延被戳穿了心思也不恼羞成怒。他云淡风轻地一笑,“现在已经很晚了,回市区的地铁怕是没了。”

“那我可以打,”周达非习惯性反驳。

“打车很贵。”裴延立刻堵住周达非的话头,“宾馆更贵。”

“据我所知,周导的经济状况貌似不是很宽裕吧。”

“”

周达非决定略过这个话题,径直上了楼梯。

三楼。

奥涅金的纪念品被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就在那盆吊兰的旁边,是用纸袋装好的。

周达非先是扫了那吊兰一眼,而后才拿起轻飘飘的纸袋,低头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的场刊、海报和明信片。场刊倾斜的角度恰好露出封面黑底上印着的一个银色背影,正是奥涅金。

“你真是在现场买的?”周达非感到不太真实,“怎么不寄给我。”

“嗯。”裴延靠在书桌旁。他点了下头,忽视了周达非的第二个问题,“是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知道你应该不会来了。”

“奥涅金的话剧”周达非也没深究。他抬起头,灯光在他眸子里折射出一抹微颤的亮色,“现场感觉怎么样?”

“很好。”裴延迎着周达非的目光,“当我知道你是因为在外地拍戏才错过它的时候,我真的意识到你为你的工作付出了太多、太多。”

周达非有一瞬间的晃神。

“你今天晚上说话真的有点像赵无眠。”

“”

周达非又低头扫了眼场刊上的奥涅金,“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赵无眠送的那张票吗?”

裴延隐约能猜到点儿,却没有应声。

“那天晚上,我原本是要跟他一起去看奥涅金的。可是,”周达非顿了片刻后笑了,“某个操蛋的导演培训班开课前空降‘大佬’导致开班时间提前。”

“”

“说句实话,我那晚到了宾馆才知道所谓的大佬是”周达非笑容一收,“你。”

“”

“我当时差点被这货不对板的培训班气死,满腔都是错过奥涅金的悔恨,所以才一个人跑到平台吹冷风。”

“货不对板?”裴延不太满意地挑了下眉,“你对我的行业地位有什么意见吗?”

“行业地位?对我来说,这是个很有门槛的词。”周达非放下奥涅金的纸袋,“在我看到《左流》之前,严格意义上你在我心里是没有电影地位的。”

“你是得过金翎奖,但我一直认为:因为奖项被人记住的人终究会被遗忘。”

裴延静静地听着,这次却没有反驳。

“赵无眠送的那场奥涅金”裴延不知不觉离周达非近了几分,他的面庞近在咫尺,“你是因为没看才一直留作纪念吗?”

“确切的说,”周达非神色微动,嗓音有点哑,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留下它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为了梦想牺牲过什么。”

裴延想起周达非这两年来头破血流的打拼,想起他位于小巷交错里的老破小住处,想起他繁重艰辛的工作和对于裴延来说少得可怜的薪酬周达非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他要梦想,他要独立和自由。

这万千思绪在裴延的脑海里呈无限种可能的发散和组合,到最后落成一句:他们尊重我是因为你,不尊重我也是因为你。

裴延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场合,但他可以想象。

裴延痛苦地闭上了眼,心疼让他的克制难以为继。再睁眼时,裴延指尖微颤,轻轻地靠近周达非的脸颊。

周达非没有拒绝裴延的靠近,甚至似有若无地微抬了下脸迎合裴延的掌心。

“你回来吧。”裴延终于说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没有机会宣之于口的话,“我不会再管你了。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想让我帮你多少我就帮你多少,想我们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周达非没有说话,他目光沉着,像训练有素的科研人员在观察显微镜下的细胞。

有那么一瞬间,裴延几乎觉得周达非真的在考虑他的提议。

他又凑近了些,嘴唇翕动,“宝贝。”

然而周达非却状似随意地偏过头去。他吸了下鼻子,像是对裴延身上的香水有些过敏。

“不了吧。”周达非说。

裴延的一颗心沿着既定的轨道失落地滑向谷底。

“那我们”裴延周身浓烈的爱意和占有欲让他无法后退。他在距周达非鼻尖半厘米处顿住,用气声说,“今天晚上呢?”

周达非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延,既不推拒也不迎合,“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我会去银云吗?”

裴延笑着摇了下头,“我真的不知道。”

“宝贝,我承认我没有把奥涅金的纪念品寄给你是有私心,可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在等待你所说的:有机会的时候。”

周达非也不知信了没有。他轻轻哼了声,近距离下听起来像一声微妙的呻吟。

裴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试探性地摸向了周达非的腰肢,同时在他鼻尖上轻啄了下。

周达非没有拒绝裴延的所有动作。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对彼此已经熟悉到了一种难以拒绝的程度。

“我想去影音室。”周达非说。

“好。”裴延不会拒绝周达非的任何要求,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要放点什么吗?”打开影音室后,裴延问周达非。

周达非自然熟稔地靠在了影音室地上的巨型软垫上。幕布上现在没有投影任何东西,是它原始的纯色。周达非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思考裴延的问题。

片刻后,周达非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好了?”裴延牵了下嘴角,在周达非身旁坐下。他的呼吸已经逐渐带上粗重感,只是被巧妙而体面地掩饰住了。

“嗯。”周达非扬了扬眉,“其实今天我也投了《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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