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我也投了《左流》

裴延整理好心情,慢悠悠地晃进颁奖典礼现场时,距离预计的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了。

他神态悠闲举止慵懒,坐下后很不走心地说了句抱歉,落在嘉宾席一众已经知晓结果的人眼里活像吃错了药。

杨天压低声音道,“你去哪儿了!”

“洗手间啊,”裴延嘴角噙着一丝淡笑,“不是告诉你了吗。”

“”

“你,”杨天看裴延的状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又考虑到裴延向来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略有些担心,“现在感觉怎么样?这可是现场直播。”

“感觉?”裴延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感觉不能更好了。”

“”

大屏幕上已经开始实时播放现场画面,裴延漫不经心的笑容很快被转播到了全场乃至场外无数的观众面前。

主持人走上舞台中央,开始照着台本走流程。最佳导演是放在最后进行压轴的,在此之前,会先揭晓其他奖项。

在银云奖的历史上,最佳导演的入围影片即使落选,也大概率会获得其他的某个奖。有人说这是一种安慰,也有人说能入围最佳导演的影片必然至少在某一个方面极其出色,得奖也不算稀奇。

在本届,《春栖》获得了最佳编剧,《左流》则是最佳剪辑和最佳男主角。

能坐上嘉宾席的人都并非等闲之辈,早已练就了面对镜头的能力。尽管大家在颁奖开始前就知道结果,却还是能恰到好处地配合演出,稳稳地拿捏住等待揭晓时表面淡定下的紧张和期待。

唯有裴延,他根本就不演。

揭晓最佳剪辑的时候,舞台上还稍稍制造了点儿悬念。

当“《左流》、裴延”被主持人用激情饱满的标准播音腔澎湃念出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摄像机记录下了裴延扬起的眉间微翘的嘴角,大屏幕上的裴延悠闲自若地靠在椅背上,眼神中透着看穿一切的不屑,满满的都是:鬼才要你们这帮人评出的最佳剪辑。

杨天悄悄暗示裴延,“差不多得了。”

裴延翻了个意犹未尽的白眼后,才勉强给面子地露出了和煦阳光的笑容。他随手捋了捋自己黑色的西服,站起来稍一欠身,“谢谢大家的掌声。”

“我为你们拥有如此卓越的审美感到与有荣焉。”

“”

裴延说完,也不管周围人反应如何,便自顾自地上台领奖。

银云奖非常有心,安排来给裴延颁奖的嘉宾恰是那位与裴延有点儿渊源的侯导:当年裴延父亲剧组里的导演,第一个发现裴延很有天赋的人。

裴延向来不知公序良俗为何物,面对前辈也不用敬语,在台上只喊了一句“侯导”就算了事。

侯导已年近古稀,这次也是评审团的成员之一。评审团以老资格文艺界人为主,其中不乏与裴延不对付的——有人看不上裴延的作品,有人看不上裴延的为人,也有人既看不上裴延的作品又看不上裴延的为人。

侯导与裴延的父亲关系不错,某种程度上也是看着裴延长大的,见证过他如何从少年天才一步步离经叛道,走上商人导演的道路。

侯导有些无奈,他看向裴延,示意他低调一些。

裴延却是完全不管不顾。他从侯导的眼神中已经隐隐感知到了他此次落选最佳导演估计与评审团的偏见不无关系,整个人只觉得好笑。

居然真让周达非说对了。

裴延领完奖就准备下台,没打算发表任何获奖感言,却被主持人按惯例喊住了,“裴导对于此次获奖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裴延还真的像是认真思索了几秒,而后他在众目睽睽下坦然道,“没有。”

“”

“我们知道裴导的影片《左流》本次也入围了最佳导演的评选,”主持人笑得有些僵硬,上牙都快跟下牙打架了。他知道结果,也知道裴延在典礼开始前忽然失踪,过了二十分钟才一身子怪气地姗姗来迟。

裴延显然是生气了。可为了节目效果,主持人还不得不走流程提问,“裴导作为嘉宾应该也有一票,请问您投了哪部影片呢?”

裴延觉得今年给银云奖写脚本的人可能是跟银云奖有仇,这么脑残的问题也能问得出来。

裴延不会说场面话,更不会在这种情景下还给他人留面子。他毫不客气道,“我当然投了《左流》。”

“”

台下一片大笑中,主持人还得咬牙撑着把问题问完,“裴导觉得,在本届入围影片中,哪一部是您最强劲的对手呢?”

“请注意刚刚我使用的副词:当、然。”裴延一字一句地说。

“‘当然’二字表明我在做出投票决定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的挣扎犹豫——换言之,以我的审美,完全看不出本届银云奖我能有任何劲敌,所以我‘当然’投了《左流》。”

“”

裴延的话可以简单概括为:各位皆是废物,没有一个能打。

即使是考虑到裴延的性格,这样的话也显得有些过于不寻常了。

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陆续安静下来,但凡长了眼睛的观众都能看出裴延和银云奖之间必然出现了些问题。场面瞬间就褪去了光鲜和谐的虚假外壳,尴尬地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主持人张了张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侯导似乎想打个圆场,可裴延并不理会他的眼神暗示。

裴延这话说的时候很痛快,说完后自己却也是骑虎难下。他生性倨傲,打算强行晾着这干巴巴的场面,不管不顾地直接下台。这时候,嘉宾席上的夏儒森却忽然拿起了手边的话筒,声音洪亮清晰,“我也投了《左流》。”

夏儒森话音刚落,观众席还在一头雾水中,燕名扬已经率先反应了过来。他立刻拿起自己的话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了句,“我也投了《左流》!”

观众席的滞后反应渐次爆发了起来。在不知哪里有人扯破嗓子喊了句“我也是!”后,观众席此起彼伏地响起“我也投了《左流》!”、“我也是!”、“我投了《春栖》!”

场内激情澎湃的叫喊声如潮水般涌起,很多发自内心热爱艺术的人根本不吝于表达自己对钟情作品的热爱。

周达非也坐在喧闹激昂的人群之中。尽管早已知道夏儒森对裴延才华的激赏,但当夏儒森真正说出那句“我也投了《左流》”的时候,周达非仍旧是无比惊讶的。

裴延也会自己偷偷摸摸在家里看《流苏》,可裴延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一丁点儿对它的赞扬。自古文人相轻,大抵都是如此。

可是夏儒森略有不同。周达非能感觉到,比起《左流》的失败,夏儒森更愿意看到《左流》的成功。

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裴延终于开始真正展露自己的才华,也意味着沉醉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异禀。

场内的尖叫声久久不歇。周达非可以很明显地从声音中辨别出:投《左流》的人是最多的。

周达非的位置很好,他往台上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裴延的神情是有所触动的。

裴延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或者说并不如他自己宣扬的那样,对观众的看法不屑一顾。

这是个很考验主持人控场能力的场合。待观众席的叫喊声稍稍平息下来后,主持人立刻举起了话筒,“看见这么多人都投了您,裴导有什么感想吗?”

裴延这会儿倒是谦虚了一下。他淡定道,“还挺惊讶的。”

“哦?”主持人有些奇怪。

“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跟我审美相似。”裴延说。

“”

裴延领完最佳剪辑的奖,银云奖的颁奖典礼进程已经过半。等真正揭晓最佳导演的时候,观众的情绪反倒已经没有那么高涨。

来现场的观众不乏圈内人,多少能猜到结果或许在典礼开始前就已经透露给了嘉宾。裴延今晚如此高调,想必对结果极不满意。

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不仅出乎裴延的意料,也是出乎大部分观众的意料之外的。

颁奖前,大部分人猜测的都是《左流》或者《春栖》。当晚奖项揭晓后,现场寂静了三十几秒,随后一片哗然。

很快,这场舆论从场内蔓延至网络。

尽管《左流》还并未公开上映,可当天现场观影的人给出的评价普遍极高,很多人将其形容为“裴延颠覆形象的自我突破”,也有少部分了解裴延少年经历的人颇为感慨地表示“裴延终于交出了一份对得起他自己的答卷。”

银云奖向来是文艺界最具分量的电影奖项,每一届的得奖片都会获得巨大的曝光和认可度。可这一届占据大部分眼球的却反倒不是得奖片,而是夏儒森那句“我也投了《左流》。”

颁奖仪式全程现场直播。从夏儒森开口的那一刻起,这句话便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轰动,连带着夏儒森说话时的截屏以及裴延毫不掩饰的自信一起成为了讨论的中心。

当时网络上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今年的得奖片会是《左流》还是《春栖》,顺便八一卦夏儒森为什么会开这个口:到底是《左流》过于优秀,还是裴延和夏儒森多年宿敌诡异和解了。

就在网络上的舆论逐渐发酵时,结果揭晓了:最终获奖的是谁也没想到的《蓝天之下》。

舆论顷刻躁动起来。

最佳导演是银云奖的最后一个奖项,颁奖典礼于晚上十点五十正式结束。

十一点十分一位参与现场的专业影评人在个人专栏Po出了名为“我也投了《左流》”的长篇影评,以评价《左流》为主,顺便点评了本届入围的其他影片和各奖项评选。

其主要观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左流》落选本届银云奖,比当年《沉睡小火车》获得金翎奖更加荒谬——二者都是电影人的耻辱。

“”

这位影评人用词犀利而客观。尽管网络上对裴延及其电影的评价参差不齐,但伴随着影评被转爆,“我也投了《左流》”这句话迅速被顶至各大媒体的头条。

如果不是因为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是夏儒森,这场舆论风暴十有八九会被归成裴延花钱做的宣传,目的是为影片正式上映造势。

而这些纷纷扬扬,裴延都还不知道。

典礼结束后,嘉宾们大多还要接受媒体采访。

裴延不喜欢参与这样的活动,他很少亲自接受采访。在他的团队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比较圆滑的杨天去应付媒体。

裴延跟周达非约好了典礼结束后在停车场碰面,现在恨不能直接插着翅膀飞跑。他心不在焉地把新晋影帝沉醉留在采访的房间继续面对镁光灯和话筒,让栾微和杨天代表剧组发言,然后自己一个人溜了出来打算去找周达非,却在楼梯口和夏儒森狭路相逢。

“”

“”

要是放在平时,裴延单独看见夏儒森肯定就假装没看见。但今天情况稍有不同。

沉吟片刻后,裴延主动开口,打算打个招呼就走,“夏导。”

孰料夏儒森却喊住了他。

“《蓝天之下》是没有《左流》好。”夏儒森说话公正明理,“但是在你从前拿过的那些奖项中,历来竞争者不比你差的也不是没有。”

“”

裴延脚步一顿。

“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它不好,但是它就是会发生。”夏儒森说。

“人们只有在被不公伤害时才会称其为不公,却在从不公中得利时称其为幸运。”夏儒森语气平静,像是对得奖与否都不甚在意,“之前我跟周达非说,尽管你很有天分,我却还是更看好他。”

“因为周达非身上有一股不屈不挠、主动吃亏的精神,而你——太过精明了。”

“”

“今天入场前,”裴延决定还是问一嘴,“你跟周达非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希望有一天也能在这里看见他。”夏儒森说。

裴延淡淡一笑,“那我跟你不一样。”

“我相信——或者说我知道,我有一天一定能在这里看见他。”

“当然,前提是银云奖到那一天还没倒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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