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沧桑点烟

奥涅金的正式演出大约在两周后。裴延不喜欢人多,他已经很久没有作为一个普通观众花钱买票进剧场看戏了。

他总是被人请来坐在第一排,有时候还会摆着席卡,身份是嘉宾或评委。

无论电影、话剧还是音乐剧舞台剧什么的他都看过很多,一个作品落在他的眼里只剩下傲慢而世故地点评风格技巧与手法、高高在上地剖析创作者的动机、审视它是迎合哪种市场,以及最重要的:会赚钱还是扑街。

裴延在自己的领域被众星捧月,失去了被作品打动的能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怀谦卑之心去欣赏别人的作品了。

临出门前,裴延和往常一样穿上黑衣黑裤黑风衣,戴一顶黑色的帽子。他站在镜子前,喷了点香水,习惯性拿起口罩——也是黑色的,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这是裴延私底下出门的必备行头,他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曾经被周达非吐槽过。

周达非吐槽的理由很简单:看过你的电影又不代表会记住你的名字,更别提你那张脸了。我都认不出你,你还指望路人能认出你?

裴延对着镜子看了会儿,把口罩摘了。

一年过去,上海已经再次入冬。裴延独自开车去看周达非最喜欢的话剧。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此时距演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再过十分钟就会开始检票。

裴延站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看了会儿,门口检票的地方已经排起了队。

他不太自然地走向了人群,隔着快一米排在了队伍末端。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周达非如果来了,应该会是很显眼的存在。

可是直到裴延安检完进去,都没有看见周达非的身影。

大剧场分三层,一层门口有个不大的厅。这儿有供观众合影的海报以及一些官方的纪念品售卖摊位,很热闹。

纪念品这种东西,你喜欢那就是宝贝;不喜欢那就是割韭菜。

裴延路过摊位时看了两眼,有场刊海报明信片。他没买,直接拿着票从单号门进场。

来看演出的人大多是结伴的,独自的也有。

裴延个子太高,身材比例和仪态遗传自母亲,今天又穿了自以为低调实际上极其显眼的一身黑。长风衣很有俄罗斯风情,奥涅金剧中几乎每个男性角色都有穿。裴延听见旁边有人在小声议论,说他的黑风衣会不会是奥涅金同款。

“”

裴延的位置在六排,他要从入口的四五十排一直走下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但这年头的人都见过世面,大部分人也就看他一眼:哦,帅哥。

然后继续玩手机或者跟朋友聊天。

果然如周达非所说,压根没人认出他。

裴延在六排五座落座,时不时偏头往五排六座的位置看去。离开场时间越来越近,周围已经基本坐满,那个位子却始终是空着的。

裴延的心沉了几分。周达非那么喜欢奥涅金,如果他来,想必是绝不会迟到的。

剧场里的灯熄灭了,弥漫着的人声对话分贝骤降,随后变成窃窃私语。

裴延听见左边两个小姑娘激动到语无伦次,说为了看这场戏省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

而周达非依旧没有出现。

裴延对奥涅金的话剧并不熟悉。就在他边不死心地一次次往前一排六座的方向看,同时用余光留意大幕是否拉开时——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毫无征兆地骇然响起,俄罗斯的漫天风雪扑面而来,那是另一个版本的old French Song。

即使编曲风格截然不同,裴延也立刻发现是同一首曲子。

那首在影音室里见证过一个漆黑旖旎的夜晚的乐曲是它,那晚在重庆周达非坐在池塘边吹的口哨也是它。

大幕拉起,裴延的目光投向舞台,精致美丽的女孩跳着芭蕾,年老的奥涅金孤身垂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奥涅金里有少年人才具备的一往无前的爱和因爱而生的怯懦与勇敢,有爱带来的枷锁和发疯般的挣脱,还有青春消逝后不得已的妥协——有人埋葬爱情,有人埋葬梦想,总归什么不值钱就埋葬什么,到最后只剩下生活。

裴延看过这部作品,他的领悟力没有问题,他能看懂一切,但他对以上种种的知觉在这一刻前从未被唤醒。

剧场是伟大的。裴延在悠扬悲伤的柴可夫斯基里,隐约感受到了周达非对奥涅金的喜爱。

周达非对奥涅金的钟情源于作品又不止于作品本身,它应当代表了周达非心目中极端纯粹的爱、矢志不渝的梦想、彻底独立的自由和终身的美学追求。

它是注定消逝却永不忘怀的天真青春,周达非或许从来不曾拥有过。

但是今晚周达非没有来。

裴延感到可惜。为自己,也为周达非。

一曲奏毕。

舞台上,对白已经开始了。

“生活过、思索过,

就难免会对人类产生蔑视;

感受过,

就难免被逝去的幽灵侵蚀;

失去了对一切的兴趣,

就会被回忆和悔恨的毒蛇折磨、吞噬。”

裴延看过话剧官摄和原着,又会一点简单的俄语,所以不太需要看字幕。

他愣愣地看着舞台上垂垂老矣的奥涅金,发着怔。

他很少会这样。

“失去了对一切的兴趣。

就会被回忆和悔恨的毒蛇折磨、吞噬。”-

裴延在看奥涅金的时候,周达非正在片场拍戏。

他不是故意不去的,他连今晚有奥涅金的演出都不知道。

半个多月前,周达非的新戏正式开拍,片场在一个外地的影视城,全剧组吃住都在那边,估计要到杀青才回上海。

今天晚上有场夜戏,戏本身并不难,但女主肉眼可见不配合。

女主姓卢,叫卢羽,人称卢姐,是资方老板的女儿。尽管她年纪比周达非还小,但所有人都得尊称她一声“姐”。

周达非第一次跟这个女主剧本围读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她从头散发到脚趾的傲气、抗拒和不满。她是个新人,本事一般脾气很大。

娱乐圈这类现象屡见不鲜,周达非估计这整部电影就是因为她才拍的。

艺术作为爱好时尽是风花雪月的浪漫,当成职业却是没完没了的一地鸡毛,周达非已经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但真拍起来后,情况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经过半个月的磨合,周达非发现卢姐尽管大小姐脾气,但对剧组其他成员还算客气,拍戏也挺认真,不满主要是针对自己的。

周达非跟这个卢姐从前毫无交集,更不可能得罪她,周达非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她肯定是对自己的专业素养高度不信任。

她十有八九是听了很多不知真假的周达非与裴延的往事,把周达非看成了一个狼心狗肺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周达非也懒得解释。他第一次独自带一个这么大的剧组,每天第一个来片场,回宾馆后还会继续看剧本分镜,和编剧、摄影商量修改的地方。半个多月下来,周达非一摸肋骨,知道自己肯定是瘦了。

对千金大小姐来说,工作中一丁点儿的不顺心都是天大的事儿;但对于普通社畜来说,戏能拍下去就行了。

周达非不计较,可是这位刁蛮的卢大小却姐是每一天都想把他踢出去。

终于,让她等来了机会。

今晚资方卢总——也就是卢大小姐她爸会来探班,听说是出差路过顺便看看。

按照周达非的计划,他们这场不难的夜戏完全可以在卢总到达之前就拍完;然而卢姐生拖硬拖,把自己本就不那么出众的演技展现得更加拉胯,成功熬到卢总进门都还没拍完。

周达非对此是一个字的评价都说不出口。

卢总来了,卢姐毫不避讳自己的关系户身份,直接戏也不拍就上去跟老爸诉苦。她倒是既不捏造事实也不遮遮掩掩,单纯就是表达对周达非的不信任,说得没完没了。

可剧组时长多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通告单上规定的任务是每天必须完成的。

周达非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跟卢总打过招呼后就回到了拍摄区域,只有女主卢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这个影视城的条件不是很好,起码跟裴延的《失温》是没得比。入冬了,空调的作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休息厅很简陋,就在拍摄区域旁边。

由于隔音效果不好,里面甚至断断续续能传出尖利的争吵声,只是听不清内容。

剧组里的其他人多少也能感觉到女主和导演不对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关系户新导演,又能有多少本事令人信服呢?

周达非年纪轻资历浅,还背着个“前关系户”的“美名”,剧组上下除了女主卢大小姐就没人比他经验更少,他知道不服气的人是占大多数的。

他曾经在休息时间听到场记和灯光聊天。她们在谈论这个神秘的导演周达非,说他真是白瞎了这张脸,随便当个演员不好吗?裴延家大业大,总不可能饿死他。

非要当导演,还跟裴延闹翻了,导演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

那天正好要修改一场很关键的戏的台词和分镜,编剧不太能领会精神,周达非只能自己上手,动脑动得像做了五张江苏省理科高考数学试卷。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放轻脚步离开,什么都没说。

跟工作相比,指指点点连根鸡毛都不算。周达非听这些早已听到麻木,他觉得现在就算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你不过就是个爬床的离开裴延你还算个毛线”,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段对话里,周达非最想反驳的点在于:演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事实上,所有职业都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卢姐在休息厅跟卢总吵了不知多久,眼瞅着快晚上十点了。整个剧组无所事事地耗在这里,都开始犯困。制片主任来找周达非,“周导,要不你去喊卢姐一声?”

周达非抬头看了制片主任一眼,这是个老狐狸,摸爬滚打许多年,肚子里一滴好水都没有。

出头挑刺的事儿他是不会干的,全扔给周达非。

可周达非想了想,真就走向了休息厅。

走得越近听得越清。周达非走到门口,听见里面卢总好脾气地跟卢羽说,“你不是还挺喜欢柠檬凉的嘛。”

不提柠檬凉还好,一提柠檬凉卢羽炸了,“柠檬凉是裴延把他抱在腿上手把手教着拍出来的那能一样吗!”

卢羽台词功底还不错,这一声半撒娇半怒吼口齿清晰响彻云霄,大半个片场的人只要不聋应该都能听见。

周达非能感到周围倏忽一静,气氛像冻住了。他正要敲门的手顿了顿。

休息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无人说话,片场更是一片死寂,尴尬得像水蒸发完了的锅。

周达非知道这里无数双眼睛都八卦地等着看他笑话,可是他看了眼表,十点多了。

真的不早了。

周达非深吸口气,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敲了敲门,“卢羽,我们准备再拍一条。”

他语气平静,好像一个不会有任何情绪的人——

我已经开始为没有让他们见面感到罪恶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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