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无限趋近于零
可能是因为裴延特批,周达非的合同很快就签了。
他既不惊喜也不意外,他不觉得裴延到现在还会在签合同这种事情上给他使绊子。
或许是出于一种回报,周达非无视了这个月继续到账的工资。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周达非开始忙起来了。
这次他拍的电影叫《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看名字跟当年那部毕佳佳主演的、把周达非看出内伤的《恋爱心理学》不相伯仲。
尽管如此,周达非还是很认真。剧本、演员、班底他不能控制的因素有很多,但至少能做好的地方他都要做到极致。
甲方给钱不是让人吃干饭的。周达非的日程很快就变得满满当当。他要组织跟幕后班底磨合,跟摄影师商量画分镜,选合适的场地,还要组织剧本围读。
而裴延也并不清闲。
那天他和周达非算是各退一步。周达非没有回应他的爱意,但也没有禁止他表达爱意。
栾微正式签了合同,开始读剧本进入角色。裴延根据栾微的形象气质小幅调整了剧本和分镜,并且让她跟沉醉进行定期的排练磨合。
裴延原以为以沉醉多思敏感的性格和明显低得多的名气咖位,跟气场强大经验丰富的栾微对戏会被压制、被带着走甚至接不上。
但他们真正排练起来,却是棋逢对手的。
男女主定下来后,班底组建就迅速了很多。
裴延手下的幕后人员绝大部分都还是选择参与《左流》。虽然这片子扑相明显,但就算真扑了,砸的也是裴延的招牌,顶多带上沉醉和栾微,普通工作人员拿钱办事,不拖欠工钱就行。
裴延这次选择的场地和拍摄风格也与以往不同。众所周知,裴延是很擅长调度大场面的,他喜欢拍那种烧钱夸张的镜头,观众也喜欢看。
可这次,裴延显然没打算走这条路。从裴延和杨天合画的分镜里能看出来,裴延这次想走朴素的现实风格,调色方向也没有明亮得过分,大有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之意。
裴延的电影在制作完成前不会对外宣传,也不会公开内容。可他站在电影界的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左流》都还没有正式拍摄,裴延一反常态的种种操作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议论中有人说裴延应该是在考虑转型,也有人说这不过是裴延新搞的噱头花招,本质上都还是为了割韭菜。
说法很多毁誉参半,裴延却没工夫在意。
他最近很忙。
和电影事业刚起步的周达非一样忙。
这天大雨,裴延从公司回家的时间又不赶巧,正正好堵在了下班的晚高峰上。
这条路不怎么宽,绿化不错,两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老建筑。
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人行道上也没好到哪去,人显然比正常情况下多不少,都在往一个方向走,往里看似乎还排成了队。
裴延扫了眼,想起来这条路上有家大剧院,差不多到了晚场可以检票入场的时候了。
裴延对此兴趣不大。正在他百无聊赖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剧院门口立着的一张巨大的宽幅海报映入了他的眼帘。
即使隔着雨天不清晰的车玻璃,裴延也能看出那是一张很标志性的话剧剧照,时常被拿来印成明信片或海报。
海报的底色是黑的,光却显得很亮。灯光下女孩们年轻貌美,浅浅的纯色长裙勾勒出曼妙灵动的少女身姿,盘起的头发说明她们已然剪下长辫嫁人。
她们乘着纤细的秋千错落有致高高吊起,像仙子轻盈飘逸地停在空中歇脚,圣洁宁静。一秒钟前飞扬浪漫的裙摆已然落下,静静垂在脚边。
这一幕极其经典。它看似美不胜收,实则暗喻女孩们在婚后成为丧失自我的美丽装饰品。
爱与自由意志被束之高阁,剩下的只有年复一年、一板一眼的生活。
是《叶甫盖尼·奥涅金》。
这种级别的话剧作品,裴延当然是看过的。
只是用裴延毕业论文里的话说,它“尚未被我真正认识”。
周达非倒是很喜欢,估计他那个好朋友赵无眠也是。
如今时隔一年,裴延冷静下来后回想那张周达非珍藏的票根,多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那张票是票版里最贵的那一档,位置也极好,想必周达非原本是打算去看的。
只是裴延临时空降培训班,把开课时间往前推了一天。周达非并不知道所谓的“大佬”是裴延,权衡之下选择了培训班,把那张票留作纪念。
至于为什么写了赵无眠的名字可能这票是赵无眠买的。
裴延在心里愤恨地想,赵无眠家那么有钱,送一张一千块的票居然还要写名字。
真是小气巴巴。
裴延敲了下挡板,“停车。”
“”
车本来也就堵着没动。
挡板缓缓落下,今天给裴延开车的是小刘。
“去票务中心给我买张那个话剧的票。”裴延指了指窗外的奥涅金海报。
“好的。”小刘点点头,“要给您买第一排的吗?”
“5到10排,中间位置。”裴延说。
“一张吗?”
那个海报上写着改编自普希金的原着,小刘依稀记得周达非很喜欢普希金。
裴延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怎么,你也想去看?”
小刘马不停蹄地下车了。
小刘刚下车,裴延忽然又想到了那张被周达非珍藏的票根以及“小气巴巴”的赵无眠。
“等等!”
小刘还没走远,连忙跑回来,“怎么了?”
裴延竖起指头,“买两张。”
“”
小刘惊恐。
小刘根本不想看这种乌漆嘛黑的话剧。
更别提是陪老板一起看了。
“不是让你看,”裴延翻了个白眼,“你买两张,分开坐的。”
“哦。”
可能是因为开票时间不长,最贵的票版还剩不少票。
小刘非常有才。
裴延要求买两张分开坐的,于是小刘买了一张五排六座,和一张六排五座。
剧场里是分单双号的,连门都不是同一个。这两张票听起来离得很近,实际上离得很远。
但位置都还挺好。
裴延拿着这两张看似接近实则呈对角关系的票,再次支使小刘,让他找个临近的快递点把五排六座的那张寄给周达非。
裴延一直是知道周达非的地址的,他什么都知道。
小刘可能是成精了。
他敏锐地觉察到裴延是在搞一种叫做“情趣”的东西,不想明晃晃告诉周达非这张票是自己送的。
于是小刘回到了票务中心,出运费请那里的工作人员帮忙寄,发件人直接就是这个剧场的票务中心。
如果周达非记性不好,说不定还能以为是自己线上买了票选了寄票上门。
裴延没有指望周达非一定会来。周达非可能会因为很多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不到场,裴延想把这个选择权给他。
裴延一直都有保持阅读的习惯,他读书的频率甚至比看电影还要高。
上班就看电影,下班真是完全不想看了,尤其放眼望去全特么是烂片。
比较来说,书的选择余地就大了很多。毕竟早在电影出现前几千年,人类就已经学会了写作。
裴延的书房有几排很高的书架,占地面积不大但能放的书超乎想象的多。
今天裴延站在书架前,忽然想看看《叶甫盖尼·奥涅金》,他记得自己是有这本书的。
他很想知道周达非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作品。
《叶甫盖尼·奥涅金》出过很多不同的译本,尤其是近年来的新版本,大多精致美丽极有格调。而裴延在放外国小说的那几格来回找了几遍,只翻出了一本老旧泛黄、封面受潮的,上面的译名还是《欧根·奥涅金》。
它的译者查良铮应该是中国第一个正式翻译奥涅金的人,最早是在1957年。
后来查老先生又对自己的译本进行了极其认真细致的修改和润色,裴延翻开一看: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
裴延有点不太记得为什么买了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版本。
这篇小说并不长,裴延很快就看完了。书的最后还有篇后记,是查老先生的夫人写的,“一九五八年以后的道路坎坷不平,你的译着绝无出版希望;但是你为繁荣祖国诗歌事业贡献力量的信念却始终坚定不移。”
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和医疗水平都还不高,查老先生早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后来自芝加哥大学学成归国,无论严寒酷暑,二十年如一日专注于翻译工作。
从后记来看,这个版本的奥涅金是他最后的译作。1977年,他终于修订完《奥涅金》,第二天便心脏病突发。
当1983年改定本正式付梓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五年了。
裴延隐约想起来了。手上这本奥涅金是他读书时期路过旧书摊时随手收的,会收是因为他那会儿好像挺喜欢查老先生年轻时用笔名穆旦写的一首诗,爱屋及乌一时兴起就买了。
那首诗具体怎么写的,裴延已经记不太清了。至于奥涅金裴延当时把书买回来粗粗翻了遍,兴趣不大,看完就塞进了书架。
买这本书的时候,裴延还没上大学。现在看那时候买的书、回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当时的裴延,和现在一样眼高于顶。裴延与周达非不同的是,梦想对于他自始至终都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堪称祖师爷追着喂饭;他在电影道路上畅通无阻,所有人都为他大开绿灯。
慢慢的,裴延迷失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再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他发疯般地渴求自由,他想要得到更多、更杂的东西,在各种意义上轻松地把其他人踩在脚下,让这个世界上的名利、财富、所有的一切像梦想一样“唾手可得”。
裴延想:周达非是对的,自己的确是个竖子。
阳台的门没关好,夜风无孔不入,冰冷得像月光被冻住了几千年,一丁点儿的温热压根融不了它。
裴延把这本《欧根·奥涅金》放在了书桌上,吊兰的旁边——
查良铮,笔名穆旦,另有笔名梁真,出生于天津,祖籍浙江海宁(与金庸为同一家族),我国著名诗人和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