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性的光辉

周达非没有忘记自己还处在跟裴延的“赌气”中,何况他本来心情就不好。

“你能让让吗,”周达非的目光重新投向银幕,“挡着我看电影了。”

出乎周达非意料的是,他在裴延的影音室里看夏儒森的电影,裴延发现后却并没有发火,一丁点儿也无中午的疯狗乱咬之势。

裴延没说话,平静地走到周达非身后的沙发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一左一右在周达非两侧随意伸着,竟是副要一起看的样子。

顾拜旦说体育是和平,周达非觉得电影也是。

他等了几分钟,裴延都还是一言不发。周达非遂决定自己也不要开口,先看完眼前这部电影再说。

就这样,裴延和周达非在黑暗中一上一下看完了这部夏儒森的电影,偌大一个影厅只有投影仪高高在上打向银幕的光,分毫不会赏赐给观众。

影片播至片尾的演职员表,这种大部分观众都会跳过的片段,周达非却秉持着极高的尊重认真看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一串长长长长长的名单结束,最后是五个极有分量的大字:导演 夏儒森。

还有一行后来加上去的小字:“本片为第27届银云奖最佳导演得奖片”

周达非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十诫里,你最喜欢哪一部?”裴延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周达非头顶响起。

此时电影已完全结束,投影仪洒下的只有一束单调质朴的白光。

周达非猛的回过头去。他不可置信,抬眸对上裴延居高临下的淡定目光。

裴延问的是哪一部而不是哪一篇,说明他问的不是圣经里的十篇故事而是那个分成了十部的电影。

这也同时说明,裴延知道他喜欢的不是夏儒森说的《十诫》,而是另一个。

基耶斯洛夫斯基,自编自导了十个故事,以极端困境挑战上帝十诫,探讨永恒的人性与道德难题。

艺术上的精神契合是最高阶的,能消弭几乎所有隔阂。周达非霎时忘了自己还在跟裴延赌气,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道,“第一部。”

“第一部。”裴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巴伯的死你很难接受吧。”

“对。”周达非倒吸了口气,呼吸都在发抖,“我永远都记得看到这个情节时,我仿佛心脏被生生挖出去一块。”

“你想过原因吗?”裴延问。

“什么?”周达非愣了愣。

“你想过为什么这个情节能让你如此感同身受吗?”裴延语气淡淡的,“第一个故事的主旨是经典的科学与宗教之争,你肯定也见过别的以此为题的电影、话剧、书籍等等,未必就没有比它精巧复杂的。”

周达非却还沉浸在裴延对《十诫》如此熟悉的震惊之中,一时脑子有点懵。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是影史经典。裴延看过它,周达非并不奇怪,他相信夏儒森肯定也是看过的。

只是夏儒森并未对它多加青眼,而裴延竟能记得如此清楚,还不知怎的看出了他周达非喜欢这部电影。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戏剧上成就之巅峰,更重要的是它充满着一个导演对人性、社会的体察和悲悯。

周达非觉得爱这样的作品,需要自身就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裴延却显然不是这种有同理心和包容心的人。他纵使少年天才、曾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本质却仍只是个会向金钱名利俯首的商人罢了。

“怎么?”裴延对人心明察秋毫,他背着光冲周达非挑了下眉,“你很惊讶我一个庸俗的商业片导演,竟然看过基耶斯洛夫斯基?”

“不是。”周达非摇了摇头。

“不是?”裴延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周达非,“你跟我说的话里,有哪怕一句是真的吗?”

“有也是有的。”周达非此刻倒是坦诚。

“哦?”

大约黑暗会遮蔽人的神志和怯懦。周达非清了清嗓子,认真地看着裴延,“骂你的都是真的。”

“”

周达非的话成功地触怒了裴延。他坐在比周达非高的平面上,不方便弯腰掐脖子,遂抬起右腿直接压上周达非的左肩,“你再说一遍?”

一个高个子成年男人腿部的重量是很可观的,周达非左肩霎时被压得抖了三抖,连带着整个人坐在地上起不来。

裴延近在咫尺却又高高在上,轻飘飘把腿部重量压在周达非肩上,傲慢俯视。

周达非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裴延是一个宇宙间最俗气的商人,可裴延拥有他周达非想要的一切——职业、资源、自由,甚至是对电影的品鉴和创作能力。

周达非抿了抿嘴,一手松松地环上裴延的腿,真的又说了一遍,“骂你的都是真的。”

“…………”

裴延腿部肌肉一紧,就在他收回长腿要一脚把周达非踹出八丈远的时候,周达非忽的扒着裴延的膝盖趴到了他的大腿上,仰着头道,“亲你的也是真的。”

“…………”

周达非说完,眨巴眨巴眼睛,把小脑袋枕在了裴延的腿上。

这个姿势不好用力。裴延不管是拽是踹都不太方便,他翻了个白眼,“那你现在怎么不亲了。”

“不想亲了。”周达非说。

裴延:“”

“你抓着我的头往车门上甩。”周达非开始了一本正经的控诉,“之前还把我关起来。”

“”

“还逼我跟变态拼酒。还不让沉醉跟我说话。”

“还砍树。”

裴延:“………”

周达非脖子一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谴责地仰视着裴延,“一点都不保护环境。”

“………”

裴延怒气未消,不自然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有些事做起来没什么感觉,怎么说起来这么变态。

“行了,别说了。”裴延收了收自己的腿,没好气地示意周达非,“你先起来。”

谁料周达非反而抱得更紧了,“我不。”

“你起来!”

“我就不!”

“………”

周达非像条癞皮狗一样坐在地上,还死死地扒着裴延的腿。

“你起来,”裴延语气僵硬眼神躲闪,“我答应你,以后不这样了。”

周达非傲娇地咬了下嘴唇,“老师,我明天在片场还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裴延有些意外,他怀疑地看着周达非,“你今天不是很不愿意吗。”

“今天不愿意是因为你就让我干坐着,什么都不教我。”周达非往前挪了挪,“连夏儒森都允许我在片场围观,我简直是白喊你一声老师了。”

“…………”

裴延看了周达非得有十秒的时间,而后主动伸手把他拉起来,抱进了自己怀里。

周达非此刻并没有反抗。影音室的沙发椅很大,他在裴延腿上坐下,双手抱着裴延的肩,一条腿在半悬着晃啊晃。

对于周达非的要求,裴延没答应也没拒绝,“你为什么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

周达非与裴延之间似乎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可以是面和心不和的师徒、金主和不听话的金丝雀、互相动手的仇敌、勾心斗角的猎人与猎物。但艺术会抹平他们之间的一切世俗关系,让他们像陌生的知己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我最喜欢看基耶斯洛夫斯基描写人性的阴暗面,”周达非不再赌气也不再撒娇,他微微扬起头,语气平静中有一丝谈及所爱之物的骄傲,“也就是那些传统意义上不道德的行为。”

“他完全没有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评判,而是公正地呈现这个人为何会这样,包括环境和个人的因素。还有阴暗面背后出乎意料又合理的善意,善与恶在特定环境下诡异又真实的交融。”

“所有这些笔触的背后都是平等公正的态度,是对人的怜悯、对社会的诘问。”

投影仪的灯光白得刺眼,在周达非看不见的地方,裴延的眼神发着怔。

过了会儿,裴延忽然说,“那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坦白说,”周达非轻笑一声,往裴延怀里靠了靠,“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俗套的人物。”

“你身上所有的优点都很平面、没有特色,而缺点却是很绝对的。”

“看不到丝毫挣扎中人性的光辉。”

“…………”

骂归骂,今天晚上周达非还是睡在了裴延怀里。

他们在只有一束白光的影音室里做了一次,纠缠的身姿在银幕上打出大大的黑影,像风掠过无垠的荒原,轻盈曼妙,有数不尽的变幻莫测。

结束后周达非洗了个澡回到卧室,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裴延却再次去到储藏室明目张胆地偷看了周达非写的剧本和分镜。这次他才发现,周达非的手稿中夹着的那本书就是《十诫》剧本。

今夜时间充足,裴延多看了几页周达非写的东西。他有时会不经意间露出个笑,有时又会不自觉地摇摇头。

而后裴延点了根烟,独自在平台上吹了很久的夜风。

第二天一早,闹铃响起时,周达非才准时醒来。他伸了个懒腰,发现裴延已经不在床上了。

周达非下楼看了看,裴延也不在餐厅里,倒是门口的越野车已经发动了。

周达非心里倏地一沉。

糟糕。难道是昨天用力过猛、适得其反了吗?

周达非匆匆忙忙吃了两口粥,打算自己搭公交去片场。

可门口的越野车虽已发动,却一直没开走。

周达非迅速糊弄完早餐,出门时越野车还停在院子里。他试探着拉了下车门,发现裴延正坐在里面。

“上来啊。”裴延不耐烦道。

“哦。”周达非一头雾水。

车门关好后,裴延冲周达非伸出手,周达非以为裴延今天突然纯情了起来,就主动牵了上去。

然后他就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滚到了自己的掌心。

裴延收回手,周达非松开手掌,里面躺着一粒扣子。

样式独特,是他昨天掉下的那颗。

“………”

周达非看了看裴延,欲言又止。

裴延却不看周达非,只往扣子的方向瞟了眼,“喏,让你看看我人性的光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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