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诫

“什么?”燕名扬的兴趣瞬间来了。他绕过面沉似水的裴延,挤到周达非身边,“你是金融系的?!本科?你是中国国籍吗?”

同样的院系出身,燕名扬饶有兴致引以为傲,周达非却是十分避讳羞于提及。

他此刻的窒息比被李总逼酒时有过之无不及,却还无法宣之于口。

周达非只能强自调整了下呼吸,尽力让面容不那么难看,一个字简洁回答了燕名扬的三个问题,“嗯。”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我小师弟啊。”燕名扬眼神亮了亮,搭着周达非的椅背,冲对面笑道,“夏导,你们剧组的人真是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我小师弟不是个群众演员的料。”

夏儒森:“…………”

呵呵。

燕名扬长袖善舞,压根没指着夏儒森应他。他看完对面又看向裴延,“裴导啊,什么时候给我小师弟拍个电影,我肯定投钱。”

裴延皮笑肉不笑的,他朝向燕名扬,目光却是对着周达非,像一种嘲讽,“是吗。”

周达非被盯得毛骨悚然,索性直接偏过头去,不与裴延对视。

“哎小师弟,”燕名扬迅速单方面与周达非热络了起来,“你是金融系毕业的怎么跟着裴导啊?喜欢电影?”

“对,”周达非也不避讳,“我想从事电影行业。”

对面始终一言不发的夏儒森看了周达非一眼,而后不知是否意有所指地开了尊口,“电影是一个有门槛的行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的。”

“我知道。”周达非很清楚夏儒森是在指桑骂槐针对裴延,却还是认真道,“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格,但这是我努力的方向,我会愿意为了我的理想付出一切、奉献终生。”

杨天敛了下眉,稍稍侧过头瞟了裴延一眼,却见裴延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很显然,周达非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夏儒森听的,更多的是讲给裴延听的。

夏儒森没再说什么。倒是燕名扬眯了眯眼睛,像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在无聊地套近乎,“这么喜欢啊…那小师弟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

燕名扬话音刚落,周达非感到自己成为了全桌视线的焦点。

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讲一部夏儒森的电影,那场面可就真是姹紫嫣红的好看了。

他跟裴延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会弄死另一个人。

可周达非在艺术面前一向坦诚。他没犹豫一会儿就说出了真实的答案,“《十诫》。”

“十诫?”燕名扬被触及了知识盲区,“这是部电影吗?不是圣经里的东西?”

“有这部电影。”夏儒森眼神深邃。

周达非心跳猛地一下快了起来,跟崇敬的泰斗谈论有共鸣的电影是所有人都无法平静的事情。

“1956年美国人戴米尔导演的。”夏儒森说话不疾不徐,甚至还看了周达非一会儿,像是对他有轻微地改观,“讲的是摩西一生的故事,从出生一直到出埃及。这部电影还获得过奥斯卡最佳视觉奖。”

“哦…”燕名扬若有所思,“夏导果然是厉害啊,连比我爸妈年纪还大的电影都知道。”

“……”

很奇怪的是,裴延此刻竟一反常态地保持了安静,没说话也没阴阳怪气。

场面渐渐暖了起来,在别人谈论这部《十诫》时,周达非懂事地不多话,只配合地笑了下。

但他的心跳却在短暂的增速后回归了平静。

夏儒森知识渊博,可他所讲的《十诫》,并不是周达非喜欢的那部电影。

它们只是同名而已。

中午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燕名扬说由于大家下午都还要继续工作,就不开酒了,还特意强调绝不是自己抠门儿。

夏儒森像个被逼良为娼的,一顿饭吃完后就带着自己的人匆匆告辞了,说是下午戏份还很吃重。

燕名扬不是个会为难人的,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杨天小声问周达非,“待会儿我们肯定是回剧组,你下午是?”

“我回别墅。”周达非想都没想,“我可不想再到剧组像个吉祥物似的,被全片场围观。”

裴延和燕名扬似乎还有些正事要谈。杨天带着周达非先走了,说是把他送回别墅再去片场。一同告辞的还有沉醉,燕名扬直到此时才对沉醉表现出了些不一样的地方,说了句有事儿记得找他。

杨天还在里面与燕名扬商业告别,顺带嘱咐裴延克制脾气,而周达非已经先出了酒店,站在路口等车来接。

他对于离开这个饭局十分迫切。

不仅是因为裴延,他对于燕名扬这个人……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送沉醉的车已经停在门口,沉醉走后过了会儿,李秘书才开着车出现。

周达非也不急,他还得等杨天一起。

李秘书的神情欲言又止,周达非知道他可能是看见了今天中午在《春栖》剧组门前的“车震”奇观。

只是如今的周达非早已没皮没脸,他一身的傲骨都快被裴延打磨成玩具了。

杨天没一会儿也出来了,他上车把门拉上,说裴延与燕名扬还有事要谈,让李秘书先送周达非回去,再送自己去片场,最后听裴延的吩咐来这儿接人。

交代完李秘书,杨天又冲周达非看了几秒,像是有话要说。

周达非对杨天始终是很尊敬的,不会耍半分脾气,“杨指导,怎么了?”

“你今天在饭桌上说的话是认真的吗?”杨天问,“关于要做电影。”

“当然。”周达非说。

“那你就要听裴延的话。”杨天说了句周达非完全没料到的,“他让你坐哪儿你就坐哪儿,他让你干嘛你干嘛。”

周达非一时有些愣。

“因为裴延才是导演。”杨天难得严肃一回,“我摄影组不是,灯光组不是,录音组不是,剪辑组也不是,只有裴延是。”

“你应该知道导演不是剧组各部门工作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整体的协调和安排,对专业能力的要求极高。裴延可能不是你想成为的那类导演,但他才是导演,只有他才能把你教成一个真正的导演。”

燕名扬与裴延也没多少大事要谈,说到底还是替前一个被裴延踢出去的投资商来当说客。

燕名扬说那家公司是自己的老东家,老总对自己有栽培之恩,他抹不下情分,希望裴延能给他个面子。

裴延却是从来都不知道面子为何物的。

“那个李总是哪儿来的?”裴延夹起一根烟。

“一个关系户,”燕名扬笑笑,很上道地帮裴延点上,“已经处理过了。这事儿要不就算了呗。”

“谁惹的我让谁来,”裴延眼神阴阴的,说话一股子嘲讽,“上次那个李总可是把你小师弟灌得吐了一个晚上呢。”

“”

燕名扬意味深长,“这么在乎。以前从没见裴导带人进过片场啊?”

“那你现在见到了。”裴延利落地弹了下烟灰,说话毫不留情。

窗外有麻雀叽叽喳喳。裴延不自觉看了眼,在心里走神,我很在乎周达非吗?

午宴耽误了些时间。裴延下午到片场开工比平常晚了些,拍完通告单上排着的戏份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杨天问裴延要不要在片场吃完再回去。裴延一个下午都在抽烟,烟灰缸里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把还剩三分之一的烟头按灭扔进缸里,随意道,“不了。”

“急着回去找周达非?”杨天认识裴延多年,对他的心思看得明白。

裴延没说话,拎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穿上。

“你可不能再像中午似的了。”杨天说。

“我中午怎么他了。”裴延眉间不耐,提起这个就来气。

周达非捅这么大个篓子,把他的脸在夏儒森那里丢尽了。结果他质问周达非的话只来得及说两三句,剩下的全是周达非对他又踹又骂,还非要在车里四处找扣子。

“你怎么了你自己清楚。”杨天也懒得跟裴延细细掰扯,“今天中午周达非跟我出来的时候好好的,还会很小心地问我你是不是跟夏儒森关系不好。”

“结果跟你在车里呆了没一会儿,出来就又倔又丧。”杨天对裴延的性格一清二楚,“肯定是你拿人家撒气了吧。”

裴延却没跟杨天斗嘴。他看起来像是有心事,眸光沉沉的,好半天才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周达非今天自中午回别墅后,便一直呆在影音室。他调出了夏儒森的电影,不知是何心态,一部接一部地看。

在夏儒森的镜头下,沉醉灵动,刘珩朝气,丁寅质朴,各有各的迷人,与裴延批量生产的“霍离毕佳佳型”无灵魂演戏截然不同。

可即使是这样的夏儒森,提起十诫想起的都竟是另一部电影。

在长期压抑、梦想无望的几个月后,今天的周达非有种滤镜碎了的破灭感。他称不上难过或是愤懑,但情绪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还有一种很不讲道理的孤独。

大多数人在外拼搏时遭遇挫折,崩溃后的第一情绪都是想家。可周达非是不会的,他的家从来都不是庇护的港湾、情感的依托,而是他此生最想逃离的地方。

周达非自幼独立而叛逆,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真正亲密的、能够带来慰藉的人或是环境,他只能蜷缩起来,自己抱着自己舔舐伤口。

银幕上一部电影结束,片尾放完后自动切入了列表里排队等着的下一部电影。

正是沉醉的处女作,周达非心目中夏儒森封神的电影。它的故事关于一个小镇上三个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在一个炎热得能让观众幻觉出汗的夏季。

影片从第一个镜头就奠定了悲剧的结尾,过程却在不断呈现似火骄阳下乐观、无畏、单纯的反抗与拼搏,充斥着青春期荷尔蒙躁动下的不计后果与大胆张扬。

周达非永远都记得中学时期他逃课出去看这部上座者寥寥的电影,在本就人丁稀落的工作日下午场,独自坐在空荡而黑暗的影厅中央,鼻子像失灵了一样发着酸。

他与这部电影的共情是前所未有的。

周达非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裴延的影音室里,把第一排的椅子当成靠背,盘腿坐在地上。

电影进展到从小受人欺负的沉醉体育课独自呆在教室里写作业,而他暗恋却一句话没说过的邻家女神恰从廊下走过。

前方传来一声明显清脆的开门声。周达非皱了皱眉,他印象中这段里没有开门的情节。

周达非稍稍坐直了些,微微眯起了眼睛,却见银幕的左下方出现了一道人形剪影,漆黑而利落,很有极简的美感。

那个人影以一种流畅而恰当的速率,向上、向右扩大,迎着他而来。

周达非一抬头,看见裴延正站在他面前不远处,面无表情——

两部《十诫》电影均为影史经典,只是风格内容不同,不存在拉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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