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含谦一身雨水地坐进车里, 打开暖气,把湿淋淋的大衣扔在后座,不言不语地就往大平层开。

中途手机响了三次, 一次是顾兆拨的,两次是陆母。

陆含谦看着前方,理也没理。

直到第四次陆母再把电话打过来, 陆含谦突然摇下车窗,毫无征兆地把手机狠狠扔了出去。

小矩形块“噗通”一声滚进水沟中, 又被陆含谦驾车驶过溅上一层泥水, 无辜又孤独地躺在水洼中。

陆含谦酝着股闷气,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他回去冲了个热水澡, 然后把头发吹干,换上身舒适的浴袍。

手机扔了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亨伯特似乎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不愉, 很识时务地趴在笼子里不吭声。

陆含谦把每个房间里林言从前用过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一样样搜罗到一起, 摆在床上。

有他半夜醒来, 用来盖着肩膀看熊猫的小薄毯子;有只涂了一两页的《秘密花园》;还有四五盒买了没来得及拆装的玩偶袜子。

这个时候陆含谦甚至有点庆幸他们最后一次离开时是那样匆忙, 急着去医院做移植手术都没有怎么收拾东西, 还留下了这些可供他凭吊的往事遗物。

钟表的指针已经走过了五点,按平时这会儿,陆含谦就得准备收拾一下, 去晋野上班了。

但他今天扔了手机, 然后把林言的东西全摆在双人床的另一边, 神经质一般对空无一人的另一边低声说:

“晚安。”

陆含谦将脸埋进林言常用的那条小毯子里,鼻尖还能隐约闻到林言淡淡的,橙子味沐浴露的味道。

这几天以来,他每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过。直到李楠把车祸的原委调查清楚,陆含谦才仿佛终于遇到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觉他睡的很沉,不停做各种乱七八糟的梦。

陆含谦好像回到了四五岁的时候,过年家里来人给陆北征拜年,也给他带了小礼物。

那是几条很珍稀的观赏鱼,非常漂亮。

但家里没有布置鱼缸,陆北征就让佣人把鱼放到了洋房前的喷水池子里。

可能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或者它们根本不应当养在喷水池,没过几天,鱼就死了好几条。

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两尾在坚持着苟延残喘。

陆含谦当时非常担心它们的安危,每次下了英文课都跑去看,怕仅剩的两只也死掉了。

他喜欢这没见过的小东西,想延长它们的生命。

但当他问佣人要怎么才能叫鱼活的长久一点的时候,佣人以一种哄小孩的口气随口说:

“鱼活不久,是因为水里没有吃的,被饿着了呀。您要多给它们喂食,就自然不会死了。”

然而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任何鱼类都吃不了太多东西,当陆含谦每天都搁在心上,早上一睁眼就跑去给他们投喂的时候,水里的食物残渣也越来越多,消耗的氧气也越来越多,仅剩的几条鱼很快就缺氧而死了。

陆含谦捧着大罐的鱼食缸,对着空荡荡的喷水池发呆。

他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去守护自己喜欢的东西。

小时候是永远活不了太久的鱼;用丝绸缎面给它们做窝,却还是死的很快的柯尔鸭;养着养着就没气儿了的鹦鹉。

长大之后是林言。

在这场梦的最后,是很久之前,陆含谦强迫林言给他咬的那一次。

林言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身下,陆含谦却又爽又满足,一个劲儿地跟大型犬似的搂着他亲。

他觉得特别餍足,总算把喜欢的人弄到手,磨平刺儿霸占上了的那种感觉。

但是画面一转,就是林言痉挛地蜷在他身边,口鼻都溢出鲜血的样子。

陆含谦直接给吓醒了。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六点,陆含谦睁开眼发呆老半天,脑子还是晕的。

他梳洗了一下去公司,李楠却一看见他,就立刻道:“老板,太太今天找您找了一天了!”

陆含谦莫名其妙,随口说:“她哪次找我不是非得找到为止,这几个小时算什么。给我买个新手机去。”

“”

李楠默了默,小声说:“太太这次不是吃醋,是在医院一直没人说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哭着想让您去看看呢。”

陆含谦想起来今天凌晨的时候,那么早她就开始疯狂连环夺命call了,觉得十分万幸还好当时把手机扔了。

“我他妈进医院的时候,她连一个电话都没问过,还指望我去看她呢。”

陆含谦语气漫不经心,把桌子上的一叠文件挪过来开始一封封看:“让她等着吧。”

但是八点多的时候,陆含谦刚拿到新手机,还没来得及把陆太太拉黑,她就已经先打过来了。

“儿子。”

陆母带着哭腔道:“你来看看妈妈。”

陆含谦用肩膀夹住手机,一面就着翻开的文件签字,一面漠然说:“没空,忙着呢。”

“妈妈可能生病了。”

陆母道:“我总是感觉很难受,但是医生不肯告诉我哪里有问题。”

“你要不去精神科看看?”

陆含谦戏谑道:“指不定人家给你开点药,一下就药到病除了。”

“你是妈妈的希望。”

陆母老生常谈,泫然欲泣说:“你一定要站在妈妈这边等以后你爸爸不在了,陆家的钱,都是咱们的。”

陆含谦:“”

陆含谦突然有点怀疑陆太太对陆北征对自己的感情,是不是有点不太正确的认识。

“我不知道是哪里病了。但如果要做手术,你会给妈妈治的,对么?”

陆母道:“你都给那个律师找到器脏源做换心手术,妈妈总比一个痴子强吧”

“你需要找?”

陆含谦冷笑:“我还以为你如果一有什么性命之忧,就会不管不顾地要我做配型给你换呢。”

他想起来李楠报告的结果,当初使得林言母亲精神失常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陆母。

难怪当初她见到林言第一眼,会失魂丧魄吓成那个样子,陆含谦当时竟然都没有多一个心思去查一查。

但是他冷嘲热讽的话说出口,陆太太竟然罕见地沉默了。

“不要你做配型。”

陆太太有些吞吐地道:“儿子,妈妈不要你来医院,你不要来了答应妈妈,万一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要这么做,好么?”

她像绞尽脑汁地寻找着什么借口,好将这一点圆下去。

陆母结结巴巴地接着说道:“妈妈妈妈爱你,妈妈舍不得的。”

这场对话已经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令陆含谦几乎没有什么耐心再继续下去。

恰巧李楠也急匆匆敲门走了进来,看神色似乎有点着急,他就直接打断了念话本台词似的陆太太:“行了,我还有事,就到这儿吧。”

要说陆太太会因为爱他而舍不得叫他去做配型,陆含谦是完全不信的。

这疯女人心里又有什么弯弯道道,他也懒得去猜。只觉得自己这家庭也真算奇葩,父母和子女都属人间罕有。

“怎么?”

陆含谦摁掉电话,将手机放到一边,朝李楠看过去:“什么事叫你这么个脸色?”

李楠的神态很奇怪,他跟着陆含谦这么久,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但像这样一句话不说,就僵硬地把资料往陆含谦手里塞的情况,以前从未有过。

陆含谦下意识翻开档案袋:“没事,说说吧,发现到什么了。镇定点——”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当看到文件夹里第一页贴着的照片时,陆含谦就微微有点顿住了。

他静了一下,不自禁将文件夹拿近了一些,仔细翻看:“这是谁?”

照片上的女人并不出众,是那种比较清丽干净型的,但陆含谦看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陈曦。”

李楠嗫嚅着,咽了口口水,极小声地说:“二十年前,林律母亲的经纪人。”

李楠嗫嚅着,咽了口口水,极小声地说:“二十年前,林律母亲的经纪人。”

之前陆含谦让他再往深入查,李楠遇到了很多瓶颈。

顾顾的存在被抹杀得太干净了,曾经煊赫一时的一位女演员,二十年后竟然几乎无人提起。摆明了是有人要故意让她消匿在众人的视线中。

李楠查不下去,就东摸西撞地从她周围的人入手,但查着查着,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接触到了一些足够叫他丢饭碗的事。

李楠不敢再深入了。

“当时先生和太太结婚没多久,林律母亲就签到了咱们公司名下。先生对她一见钟情。”

李楠道。

二十年前,陆北征还是有名的花花公子,风流儒雅,出身名门,许多女人都对他抱有遐思。

他曾经确实喜欢过陆太太一段时间,甚至喜欢到决定和她结婚的地步。

但是男人的脾性大多都是得到了就不惦记了,结婚后没过多久,陆北征就厌弃了这个一心只想嫁入豪门,却身无长技的女人。

他喜欢上了自己公司新来的漂亮女艺人,对方名字也很好听,顾顾。

可是这位女艺人对陆北征毫无兴趣,更爱追求浪漫。陆北征已有家室也让她望而却步。

陆北征为了她疯狂地想要离婚,甚至开出给陆太太晋野百分之四的股份条件,只想恢复自由再去追求心爱。

然而陆太太小门小户长大,好不容易才挖空心思抱上陆北征的大腿,怎么可能就轻易答应离婚。

但就在陆家闹的鸡飞狗跳的时候,顾顾为了摆脱这一荒诞可笑的漩涡,偷偷串通着经纪人跑了。

她去了法国,开始学音乐,并且在那里认识了林言的父亲。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度过了幸福圆满的三年。

可是与顾顾的美好生活截然不同的是,帮助她溜走的经纪人倒了大霉。

陈曦说到底是晋野的员工,人又在澜城,陆北征让她盯着顾顾,她却因为善良帮顾顾暗度陈仓跑了。

陆北征简直暴怒,他这边还为了离婚闹得焦头烂额,那边自己人竟然反水背叛了他。

于是在一次醉酒之后,他痴迷着陈曦和顾顾久处后带着的那种相似的气息,让陆含谦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含谦其实是陈曦曾经奋力保护过林言母亲的证明。

如果陈曦没有那么做,林言或许根本不会出生;

而同样的,自然陈曦也不会受到伤害,让陆含谦来到人间。

从二十年前起,陆含谦就和林言像一条丝带的两端,无论怎么纠葛缠绕,注定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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