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从前的林言总是对世界和自己所在的行业体制存在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 那么在经历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他现在已经变化了许多。

联系到北京的调查人员之后,林言甚至没有露面, 只非常行踪莫测地向他们能提供着线索,连打电话都是单向的。

在隔离室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到现在有时候林言还会在深夜突然惊醒, 梦里是很多人围着他,如复读机一般不住回响着说:

“闭嘴, 不要查了, 闭嘴!”

林言一身冷汗,这样醒来后他就很难再入睡。

窗外是白融融的月光, 透过窗帘的一道缝隙照进来。

林言趿拉着拖鞋走到书桌边,用手机一边播放小企鹅的视频, 一边再次核对关于晋野的检举材料。

陆含谦有时候在, 有时候不在。

但后来好几次他路过林言楼下,发现凌晨三点房间里还亮着灯之后, 他就渐渐每天这个点都过来了。

他还记得当时林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确实总会在这个时间醒来, 焦虑而烦躁地不停在床上翻身, 困倦疲惫,却无法入睡。

原来到现在,这个毛病还没有好。

他知道自己只在楼下这么守着, 其实什么作用也不起, 林言已经不需要他的怀抱来给予安全感了。

但陆含谦就是忍不住, 他怕一辆车看着太明显,就在隔壁街道停下,然后徒步走过来,靠在林言对面的小巷子里。从林言的角度,大概只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影子。

他一般会守到林言房间的灯又灭了为止。

初冬的寒夜,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偶尔一两辆车呼啸着开过。

陆含谦穿着藏青色的大衣,手插在口袋里,靠在弄巷粗糙的墙壁上打盹。

满天星斗,没什么人的空寂街道上,只有从前零星的,些许关于林言的美梦和陆含谦作伴。

然后等天亮,他就再开车去晋野,应付一整天的各种麻烦和冷枪暗箭。

陆含谦不想回去。

亨伯特定期给李楠带出去遛就行了,他不想回去一个人面对那栋曾经有过林言,现在却只剩下他自己的房子。

陆含谦就像一条得了什么怪疾的恶龙。

他把抢来的小王子和自己的珠宝弄混淆了,变得总是要待在小王子的身边,紧紧守护着他,才能觉得安稳。

几天后的早晨,陆含谦和在林言的提示下要求进入晋野突击检查的调查员正面交锋。

李楠先接待他们,非常抱歉地请他们在会客厅稍等片刻。

调查员有点不耐烦,怕陆含谦会趁这段时间掩饰什么。

然而大概过了不到五分钟,陆含谦很快就出现了。

他非常自若地和调查员挨个握了手,风度翩翩地诚邀他们在公司转一转,还说亲自当向导。

“陆总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一个调查员指了指脸颊,示意陆含谦脸上的伤。

陆含谦毫不在意地一笑,笑嘻嘻说:

“没事儿,就是前不久开车出了点事故,伤着了。公司的事情忙,没等好全就先过来了,看着挺吓人的是吧哈哈哈。”

数人神色各异,陆含谦只当什么都没发现。

他若无其事地带着人在公司随便转,甚至主动邀请他们去财务室看一看。面对能不能分散查询的要求也特别爽快,一口就答应下来。

你们能发现不对就有鬼了。

陆含谦懒洋洋想,这要是还能查出来老子把学位证书掏出来给你叠纸飞机玩。

然而就在他相当自在地守在一边,等这场注定毫无结果的闹剧结束时,李楠突然急匆匆走过来,在陆含谦身侧耳语了几句。

陆含谦的神色蓦然就有了些十分不易察觉的变化。

“你确定?”

李楠点点头。

“”

陆含谦静了静,而后问:“另一件事呢?”

“还没有结果,但您是对的。”

李楠低低说:“林律母亲最后失智前,陆太太见过她。”

“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含谦道:“如果真的像林言说的那样,李楠,你算的那笔账就是错的。”

“——不是林言欠着我,而是我们家,真的欠着他一条命。”

如果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林言可能会过的是与现在完全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清冷正直,才思敏捷,为对抗命运疲于奔走。

他会像陆含谦见过一些星二代那样,被父母当作保护在温室中的娇花一样长大,跟着父亲学钢琴,坐在妈妈演唱会vip的座位上,给她拍漂亮的照片。

陆含谦第一次遇见他,可能就不是在月光下的雲都包间,而是在某次钢琴演奏会结束的后台。

他觉得林言好看,眉目缠绵含情,仿佛意犹未尽的编钟余韵。但上去想和他搭讪的时候,林言或许会不理他。

他将带着点矜傲的疏远瞥陆含谦一眼,像每个孤芳自赏的钢琴家对待疯狂的追求者一般,笑着说:

“抱歉,我不接受私人演奏的邀约。”

和心事重重看着海面发呆的少年律师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发生了什么事么陆总?”

陆含谦出神间,一个调查员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探听口风。

“没事。”

陆含谦很快调整好神色,笑了笑:“是之前发生的那个小事故,车祸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助理来通知我一声。”

“有什么不对的么?”

“没有。”

陆含谦淡淡道:“就是有点挺令人意外的。”

——意外在这起事故的肇事者,竟然是在他身边的人。

陆含谦曾一度想不通有什么人会胆大包天到把心思往自己身上琢磨。

更何况也没什么动机。

如果是冲林言来的,那么最有可能是陆北征。

但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林言恢复了过来了,他没有必要非得这样急着斩草除根——更何况,那时一起在车上的,还有他亲儿子陆含谦。

因为陆太太的功劳,陆含谦毫不怀疑这么些年来陆北征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

他完全没有理由急迫到这个地步。

然而当事实依据摆在他面前,陆含谦只能心凉又心惊地承认:

是的,在陆北征心里,他这个独子的分量,可能真的不值多少钱。

那天应付完突检之后,陆含谦在林言楼下待得时间比平时要久。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出那种滋味。

倒也不是失望,或者难过,因为陆含谦自己也是个情感十分单薄的人。

可是尽管这样,当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了达成目的,自己的性命可能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的时候,陆含谦还是感到种说不出的堵闷。

他在弄巷的阴影里发怔,突然有些茫然。

就像无知无觉活了二十多年,似乎才蓦然发现其实自己过得不怎么样。

后半夜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

大雨倾盆而下,陆含谦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他也懒得去拿伞,便就这样淋着。

他当时并不知道林言就站在窗前,也没有刻意卖惨想引起林言的注意怎么样,就单纯地觉得不高兴,偏想淋点雨。

然而到三点的时候,房间里的灯还没有亮,陆含谦估摸着林言这一夜大概睡得还比较安稳,没有惊醒。

但是就在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准备收回视线时,突然从楼梯里走出来了个人影。

那一刹那陆含谦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出现幻觉。

然而林言步子非常稳,撑着把伞,干净利落地跨过了积水和水沟,朝陆含谦走过来。

他大概是临时决定下一趟楼,里头还穿着柔软棉质的睡衣,匆匆在外面披了件夹克。

说实话那一刻陆含谦是僵着了的。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林言怎么会下来,走到他面前。有一刹那,他几乎有一丝丝隐秘的,不切实际的希望,想林言会不会递给他一把伞。

雨滴像铜豆一般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林言站在陆含谦面前,棉质的睡衣温暖干净,伞下是一片与雨中截然不同的安稳。

他的眼瞳漆黑一片,像一方藏在深林中的潭水。

沉默,又叫人看不到底。

陆含谦看着林言微微抿紧地唇,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幅淋了好几个小时雨的模样可能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下意识擦了把额头,想多少挽回一些形象,然而林言蓦然低低地开了口。

——没有递伞,没有给他擦雨水,所有陆含谦下意识以为会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想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林言低低地,声音微哑地开口,对陆含谦道。

他站在一个离陆含谦不太远,但又保持着距离的位置。

看上去非常平静自持。

“这没有意义。”

林言道:“陆含谦,那天你逼我淋着雨爬完十七层楼梯去找你时的雨势,比这个要大得多。”

陆含谦顿了顿,有些没反应过来林言的意思。

“我和你不一样。”

林言平静地,毫无波澜地道:“我并不会从折磨别人中得到什么快感,你待在这里,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

“你不用再来了。”

林言道:“我不是什么心软的人,你在我这儿淋再久的雨,也不用指望我难受一点。”

他没有给陆含谦递伞,而是沉默地与他对视。

良久后,林言微微退后了一步,低声道:“我走了,你早点回去吧。”

然而陆含谦站在原地,在静了半晌后,他突然跨过雨幕,快步赶上了林言。

“对不起。”

他静立在林言面前,哑声说:“今天发生了一件让我有些难过的事情。我只是想在你这儿待一会儿,没有想到会打扰到你。”

顿了一下后,他接着道:“倘若你不希望,我以后就忍住不再来了。”

林言没有吭声,陆含谦却突然笑了一下,蹲下身,半跪着帮林言将拖到雨水中的睡衣裤脚挽了起来。

他的浑身都湿透了,动作却非常小心翼翼,像照顾一枝幼嫩的花一般,没有将林言干爽的睡衣其他地方沾湿。

“再见。”

陆含谦在雨幕中抹了把额头上的雨水,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低着头与林言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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