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从医院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后, 又回来了。

只不过这次进手术室的, 是陆含谦。

当小轿车直直向他们撞过来时, 林言抓住了方向盘,没有让陆含谦冒着两个人一起坠江的危险转刹避开。

陆含谦则在最后一刻,干脆将方向盘反拧,让林言的位置避开了正面冲突的方向,自己来替他承受冲击。

——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有躲避危险的本能,在发生车祸时, 司机往往会下意识避开撞击, 保护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乘车时坐在司机正后方是最安全的位置。

而陆含谦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从林言的角度出发, 几乎可以说是克服了本能。

也或许在他的本能里, 林言本来就是放在比他自己更靠前的那个位置, 他爱林言更胜过爱生命。

巨大的撞击噪音以后,林言带着巨大晕眩感睁开眼,耳侧耳鸣不止。

车内的安全气囊已经完全弹开, 车前窗玻璃上布满了裂纹。

陆含谦今天为了让林言坐的舒服一点, 开得是一辆中型车,但饶是如此,靠他那边的车头还是被整个撞变了形。

比起林言的还能清醒过来,陆含谦要伤得重的多。

他相当于是撞击的主要承受方向, 额头上有血缓缓地淌下来, 温热鲜红。

陆含谦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 但当林言挣扎着探出手, 想够到手机打120时,陆含谦仿佛受到了惊动。

他吃力地睁开眼,沾着血珠的眼睫不住颤抖,想转头看林言一眼。

然后在他感受到林言正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时,陆含谦非常微弱地笑了一下,仿佛确定了林言的平安,竭力抬起的头瞬时无力地垂了下去。

彻底安心地陷入了昏迷

陆含谦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有一天在林言等待下从昏迷中醒来。

他先看见的是纯白的天花板,然后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接着眼皮沉重地眨眨眼,稍转眼珠,就看到坐在旁边涂画册的林言。

林言似乎还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仍低着头,安静而沉默地给《秘密花园》填着色。

陆含谦笑了一下,从背影看,林言的头发黑黑的,没有打绷带的地方,看起来没有受到什么伤。

“谁给你买的《秘密花园》”

陆含谦低低开口,一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言微微一顿,静了静才放下彩铅,转过身来。

此时陆含谦还没觉出不对,他端详着林言,从头检查到尾,看他有没有受伤。

结果令他很满意后,陆含谦微笑着说:“过来,让我摸摸额头。”

“”

然而林言默了默,没有动。

这是他们在这段时间很常见的相处模式,林言做完手术,要时常注意他有没有排斥反应。

陆含谦就经常叫他过来,给摸摸额头有没有发烧。

然而这次林言长久地没有说话,只非常沉默地看着他。

那种沉默和他刚出隔离室不理人的沉默并不一样,要非说做个比较倒是和他们刚认识那会儿,林言对非要和他共处一室的陆含谦相顾两无言的时候比较像。

陆含谦看着他,渐渐从这种眼神和安静中感受到什么,最后回想起车祸发生前,林言突然抓住他的手,表情慢慢就变了。

“你想起来了?”

林言并不掩饰,轻轻地“嗯”了声。

陆含谦当即就有种很奇怪的感受。

他的手还伸在被子外,是刚才让林言凑过来,准备摸摸他的额头的。

现在陆含谦就感觉手有点冷,很想缩回来。

这种似乎混杂着难堪,羞耻,尴尬的心情令陆含谦甚至有点想把眼睛闭上,实在不想直接面对眼前令人举足无措的情况。

憋了半晌,他僵僵地憋出了句:“哦,那就好。”

他看着林言,林言看着他。

“你”

“我”

然后数秒后,两人同时开口,陆含谦顿了顿,便沉默了,示意林言先说。

然而林言摇摇头,道:“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陆含谦看着他,不知怎么就突然有些心口发堵地想,从前每天晚上,那个蜷在他怀里,困意朦胧地让他举着手机看企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知道林言记不记得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就像分手后很久再重逢的情侣。

他既希望他记得,因为那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又希望他不记得,这样当初做过的那些肉麻事,才不会令陆含谦现在面对林言的时候,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医生进来了,开始给陆含谦检查身体。

林言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就安静地看着。

医生填完了单子,问林言道:“你是他亲属么,待会儿过来签一下字。”

然而林言一顿,说:“不是。我和他”

林言简直塞住了,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和陆含谦之间的关系。

按理讲,几个月前他们就分手了,要不是出现意外,林言现在和陆含谦就是两死不相往来,此生不见。

更不提林言出现这种“意外”,还是陆含谦的亲生父亲一手促就。

于是林言顿了顿,微哽了一下后道:“我和他是陌生人。”

“陌生人?”

医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狐疑抬头问:“你和他是陌生人,怎么和他一起进的医院?”

——怎么在生死攸关的抉择前,他是那样奋不顾身地选择了你?

“”

但林言抿了抿唇,而后非常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就是陌生人。我不认识他。”

医生挑眉,带着询问意味地朝陆含谦望了过去。

陆含谦一怔,眼眶热了一下,攥紧了被单,没吭声。

他竭力使自己不要露怯,维持平静,不要跟个受了伤的小孩一样,一感受到疼就直白地表现在眼睛里。

半晌他点点头,微哽了一下,道:“对,我们是陌生人。”

——那种抱着在深夜里一起看过小企鹅,搂在怀里吹过头发,睡前会在额头上亲一亲,却最后谁也不认识谁的陌生人。

“那你签字怎么办?”

医生蹙眉:“你有点车祸导致的轻微脑震荡,可能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在这期间也需要有人照顾你。”

“没关系,我给我助理打电话。”

陆含谦有点笨拙地去够床尾的衣服,想摸口袋里的手机。

他看起来反应很迟钝,可能是刚苏醒的缘故。但其实陆含谦心里已经快尴尬到了极致。

他觉得现在这样受伤的自己丢脸极了,又虚弱又没用,还是在林言面前。

他不想让林言再这样看着他,好像他既无人认领又没人要,很可怜一样。

“我可以陪——”

“不用!”

林言似乎实在看不过去,帮忙把衣服递给了陆含谦。他同时有些犹豫地开口,陆含谦却立刻拒绝了他。

“”

陆含谦握着手机,缓了口气。

半晌,他放轻了语气,道:“不需要。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已经分手了。”

林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门此时却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大概五十来岁的男人直奔陆含谦病床前,开口便非常关切地问:

“陆总!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哎呀,这普通的病房怎么也住得,您也不让人通知我给您安排间套房!”

值班医生愣在原地,看着男人:“院长?”

院长瞪他:“还愣在这儿干什么,给陆总换个套房去!”

“不是,”医生茫然道:“这位病人他没有亲属来,还有几个单子要签字来着”

“陆先生那么忙,哪儿有功夫来给你签字!”

院长道:“有什么不好签字的,我来给陆总安排!”

医生愣愣地“哦”了声,回办公室取单子去了。

林言还留在病房里,陆含谦看着他,道:“你也看到了,我确实不需要人照顾。李楠也待会儿就来了。”

林言没说话,陆含谦已经煎熬到了极致。他微微收紧了手指,干脆一鼓作气,直接道:

“你走吧。”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陆含谦说:“之前你不清醒,我照顾你一段时间,是替我们家给你还债,当然这肯定不够还清但你不要以为我还喜欢你,我对你已经没感情了,也、也不需要你可怜我。”

“”

林言点点头,走到床头柜前:“好,那我走了。”

陆含谦一直梗着头,竭力不要让自己去侧目看林言收拾东西的样子。

“你要去哪儿?”

但当林言快要出门的时候,陆含谦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你要去找北京的那些人吗?”

林言不答,转过身来看着陆含谦。

“你先不要去。”

陆含谦说:“我不是想阻止你告我们家,是现在外面很危险。”

院长刚才看情势不对就已经退出去了,陆含谦说话便毫无顾忌。

“你刚做了手术,排异期还没完全过去,最好在家多休息观察。”

陆含谦微顿,道:“而且,我们家那个老畜牲,也在盯着你。他要是知道你恢复了,你”

“我知道了。”

陆含谦看着他,片刻后低笑了一下,有些讪讪的:

“当然,这都是我的想法。你要怎么做,还是你自己决定毕竟,我们现在也没关系了。”

林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不吭声。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惜命一点。”

陆含谦轻声说:“你的心脏,是只能换一次的。我以后也不能跟着你了,要是出什么事,你自己得照顾好自己。”

林言道:“知道了。”

陆含谦便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他看着他走出去,带上房门,足音越来越远。

但林言其实只是去了楼上的一间病房,没有和陆含谦在同一个楼层住院而已。

他虽然醒的比陆含谦早,伤得比陆含谦轻,但终归也是刚刚做完手术出院,就遭受车祸事故的人。

林言脱掉鞋子,疲惫地躺到病床上。

袜口两只黑白的小熊猫蹭着他的脚踝,令林言觉得有些痒痒的。

他伸手摸了摸,拽了下来。

林言低头端详片刻,却也没有扔掉。他耐心地叠好,和其余几双不同颜色的一起放到了床头。

静了片刻后,林言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轻度脑震荡严重吗……”

而于此同时,陆含谦在楼下正在听李楠给他打电话。

他原以为是汇报这次车祸的调查结果,对方的来头是什么,然而李楠却说:

“老板 ,之前您让我调查的那位女明星,我查到了一些比较令人意外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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