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 陆含谦都非常忙碌。

他必须要一边掩藏林言的下落, 使他在医院继续接受专业看护,熬过身体的排异反应期;一边应付晋野的危机。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多抽出时间待在医院, 陪着林言,让他情绪保持稳定。

林言的精神不太好, 术后的恢复期里他大多时间都在沉睡,偶尔睁开眼, 陆含谦还不在身边。

一个护工陪着他,是陆含谦专门让人找的,据说非常靠谱——

靠谱到林言有天下午急性排斥反应, 高烧昏迷过去一个多小时都是护士查房才发现的。

林言比普通病人更不会表达自己的感受,需要时时刻刻的注意力都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才能照顾得好。

但不是自己的家人,这一点几乎很难做到。

陆含谦得知林言又进了ICU的时候差点当场给那个护工的公司打电话,让她这辈子都只能失业吃低保。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重要?”

陆含谦简直快要被气懵:“我花了多大的气力才把他留住——他是做过换心手术的病人,他的命,是在活两个人的份,你弄丢了你承担得起吗!?”

护工喏喏不敢言, 当初吩咐的时候,顾兆根本没提需要照顾的人是和陆家有关系的, 怕走漏了风声。

他只说对方非常重要, 让她尽心。

护工就只当是顾少爷新看上的哪个小甜心, 病怏怏的做了手术, 让她去看看。

一看到林言的那个长相,哪怕已经非常虚弱了,仍有种清丽缠绵的意味,闭着眼睛的样子也相当惊心动魄,就更让护工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靠脸吃饭的男狐狸精,呸。

陆含谦不敢再把林言交给别人照顾,每天再晚都要回来陪林言过夜,白天没有大事也不离开。

有时候太累了,为了防止自己睡着,陆含谦就在病房里看会儿电影。

从他们家开始涉足娱乐业时拍过的影片看起,也算感受感受晋野的发展史。

那些影片都非常老了,八几年那会儿中国的电影制作业还很不成熟,特效和拍摄技术水的像大型皮影戏。

然而突然间,在这一众平平无奇的影片中,陆含谦蓦然发现了一个美人。

一部叫做《江月照影》的武侠电影中,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执剑女贼,露脸时间大概只有三四分钟,两句台词。

但当她在镜头下,笑着从笼罩在朗朗明月中屋檐上回过头来,展颜说“我不喜欢你了,不许来追”,简直叫人一眼就丢心落魂

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和林言一模一样。

陆含谦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熟悉感,但当他第一眼看见这位女演员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林言是不是男扮女装参演了这部电影的感觉。

那种缠绵的,含情悱恻的,看向任何人都仿佛意犹未尽的眼睛,在此之前陆含谦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

他几乎是下意识按了暂停,回过头去看病床上沉睡中的林言,将他们的容貌做比较。

这下陆含谦越看越像,越看越像,干脆直接跳到了片尾,去看这位女演员的名字。

他搜索了她的其他照片,直到引擎页面上弹出一张了她穿现代衣装时的留影,陆含谦才猛然意识到,这就是当初借住在他们家,给了他人生第一个拥抱的漂亮女人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这样相似的两个人?

陆含谦点开百科那一栏,开始浏览这位女演员的生平。

资料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对。

屏幕上显示她早年走红,后来红颜薄命,不到三十岁就意外去世。演出过的电影,也因为各种原因被禁的七七八八,陆含谦刚才看到的那一部,几乎就是她仅剩的露过正脸的一部。

然而越是看上去正常,陆含谦反倒越是觉得狐疑。

一切都看上去那么凑巧,但谁知道这是无意为之,还是有人故意促使?

他沉默地翻了一会儿那些无关痛痒的信息,然后倒回去,把记录名字和生卒年月的那一栏截屏了下来。

之后一整夜的时间里,陆含谦都在思虑着这件事。

他一面端详着林言的容貌,一面漫漫地回忆他们认识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一切。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陆含谦给林言量了体温,又检查了其他体征指标,然后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走了出去。

他开车去了郊外,囚禁过林言的那个精神病医院。

晋野的风波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息,反倒还有些往风云暗涌那方面发展的意思。

陆含谦不得不亲自跑一趟,确保里头的痕迹确实已经处理干净了。

从知道那里都是关着什么人之后,陆含谦对自己家算是有了新的认识。

如果不是实在嫌脏,他更不会拖到现在才去做这桩龌蹉事。

试问,在这世上,有什么会比亲眼调看一遍自己喜欢的人是怎么被折磨到精神失常,再把这份录像亲手抹去更令人觉得憋屈难受呢?

陆含谦一直不想去做这件事,直到今天,才不得不实施。

然而令人感到极其意外的是,当他到了那里,却被告知关于林言在隔离室接受“治疗”的那一段监控,已经因为机器原因丢失了。

陆含谦觉得不可思议:“丢了?”

对方点头哈腰地道着歉:“真的不好意思陆少爷,我们这儿机器老化,时常有故障发生”

陆含谦不善罢甘休,让李楠叫专业人员来检查。

但不管怎么找,结果都是同样的。从林言入院前一天开始,隔离室的整段录像就都没有了。

“不信您可以去问。”

那人说:“我们这儿随便谁,您问他我们有没有动过手脚陆少爷,我们对您和陆先生是忠心耿耿,您尽管放心”

陆含谦脸色狐疑,就真的把整个医院的护工医生都叫了过来,挨个质问,看他们有没有口供不一致的地方。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站在走廊里,烦闷地听着旁人讨好地叫着他“陆少爷”时,走廊尽头的那个隔离室里,有个女人一直颤抖地低着头。

她手里握着油蜡笔,仍保持着与平常一样趴跪在角落里涂画的姿势,却在背对着镜头看不见的地方,手指一直在抖。

她的心已经跳动得非常激烈,却不敢表现出一丝异样,怕引起陆含谦的注意,又怕没有引起陆含谦的注意。

上一次来接林言时,陆含谦走得急,陈曦一眼都没能见到他。

但这次不一样,陆含谦就站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

她可以那样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听见别人叫他,倘若他再往前走一步,倘若他再往前走一步!

当初那个还只有八九岁,每天都矜傲地穿着小西装小皮鞋上学的小男孩,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呢?

他有多高,五官是什么样子的,和小时候区别大吗?

他为什么生气,是谁惹了他不开心,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嘶哑,是最近的什么事情在令他担忧?

陈曦几乎是迫切地想要扒到铁门前,看一看他,但是却不得不拼尽全力地按捺着自己。

她隐忍地哆嗦着,仍用那断口的蜡笔不停涂画,却嘴唇抿得极紧,甚至到了让唇色变得发白的地步

让我看你一眼。

她在心里卑微而绝望地祈求,再往前走一步,我绝不贪心,只看这一眼就好。

然而陆含谦没有。

他挨个问完了医院里的所有人,那并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却始终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陈曦战栗着握紧画笔,当陆含谦站起来,足音渐渐朝远离的方向走去时,陈曦蓦然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无声地抽泣。

她脸色蜡黄,皮肤暗沉无光,眼角布满了皱纹。头发全成了结缠在一起,参杂着些许花白的碎发

没有见到也好。

陈曦忍着泪想,继续涂抹起她手中疯癫的油画:免得我这个样子,吓到你。等下次也没有关系。

然而陈曦不知道的是,人间的面,多是见一面少一面。

她等了二十年才再等到的这一次机会,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又过了二十余天后,林言情况差不多稳定下来,医生通知可以出院。

陆含谦专程开车去接他回家,家里全都准备好了,卫生收拾好,连亨伯特都暂时被送去了顾兆家,以免它叫起来吵到林言休息。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陆含谦开出了不到两公里,刚要过跨江大桥的时候,一辆一直跟着他们的银色小轿车,突然毫无征兆地朝他撞了过来。

陆含谦下意识就想打转方向盘——

因为那个方向,正对着的就是坐在副驾驶上的林言 ,但他忘了,靠自己这侧的却是万丈高空和湍急江水。

就在最危急的一刻,林言蓦然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让整辆车就这么直直的和对方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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