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恋爱上的品味

夏天终于被季风赶走,只剩些许残余势力在负隅顽抗。

大地长出了一个新的季节时,有天傍晚,出长差回来的燕名扬又到了沈醉家门口。

今天是周末。就燕名扬所知,沈醉应该没有工作。

燕名扬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他有段时间没来“打扰”沈醉了,或许是始终没想清楚自己能帮助沈醉什么。

这阵子沈醉一直在读剧本,据说胡涂已经在跟《蓝天之下》的片方拉锯合同的具体条款。

燕名扬觉得自己有说上话的余地。他静静在车里坐了会儿,酝酿好词句后才开门下车。

夕阳温度不高,色泽却浓烈夺目。过马路时,燕名扬看见对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站着说话。

梁策送沈醉回家,两人在门前告别。

风扫荡过人行道间的柏油马路,横在中间的燕名扬进退两难。

身遭有汽车鸣笛抗议,难听得很。燕名扬注视了沈醉几秒,转身回到了车内。

“燕总?” 司机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留意着燕名扬的神情。

“现在不走。” 燕名扬说。

梁策没有同沈醉回家,燕名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感到安慰。

他跟着沈醉的身影,穿过马路,在单元门口被沈醉发现了。

“小菟。” 燕名扬有些紧张,却还是主动笑了笑。他已经许久没有当着沈醉的面如此喊他了。

沈醉注意着燕名扬管理不善的面部肌肉,语气淡淡的,“你干嘛。今天是学雷锋纪念日吗。”

燕名扬顿了顿,尽量保持平静,“梁策虽然是个素人,但万一被人扒出他爸是谁,对你影响不好。”

“特别是你要演《蓝天之下》了。”

“还没签约呢。” 沈醉手上拎着个袋子,他刚练完刀回来。

“还有,当初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名扬客观陈述,“我有能力摆平很多事,梁策没有。”

“他没有没关系,” 沈醉咬了下唇,唇角抿得尖,“我有就行。”

燕名扬静默片刻,眼神有些波动。

“你怎么了。” 沈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下巴。

“我发现你长大了。” 燕名扬仰着头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沈醉毛茸茸的头发。

“我早就不是你当年的沈小菟了。” 沈醉连让都不让,仿佛根本不在意燕名扬的举动,“当年你大我3岁,如今你还是大我3岁。”

“这3岁对于14岁的我来说是一道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对于如今的我来说跟一道纸痕差不多——根本看不见。”

燕名扬收回了手,也算不上多么失望。

“过段时间有个电影节,夏儒森会去当评委,你想去么。”

“不想。” 沈醉抱臂偏过头。面对燕名扬,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燕名扬又道,“《蓝天之下》谈得顺利吗。”

“胡涂在谈。” 沈醉答得流利,夕阳下落叶的剪影在他脸上一划而过,“燕名扬,我知道你跟胡涂有联系。胡涂替人打工,我不怪他。”

“但是你不要三天两头的在我面前晃悠,我不是每天都心情不错的。”

“你很喜欢梁策吗。” 燕名扬问。

沈醉偏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喜欢刘珩,甚至是周达非,我都可以理解;但是梁策” 燕名扬的目光薄而坚韧,有一种脆弱的理智倔强,“你只是喜欢他陪伴你的感觉。”

“你可以教我。从学习能力上来说,我肯定能比梁策做得更好。”

沈醉的头微微偏了回来,他的眼眸掩映在垂落的发丝下,意味不明。

“各种意义上,我都是个道德感薄弱的人。” 燕名扬坦率承认,“我也不认为我有义务帮助维系你和梁策的关系。”

沈醉吸了口气,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意。

“你说得也不算错。” 他的语气里带着懒懒的惬意,“但很可惜,我选择很多,所以从不耐烦教人。”

燕名扬站在两级台阶之下,怔住了。

沈醉抿出微笑唇,瞟了燕名扬一眼后,转身砰的带上了单元门。

金色的阳光像容颜、青春和爱,像世间一切美而无情、朝三暮四的事物,洒在他们之间的两米水泥地上。

青年电影节举办那天,沈醉蹲在屏幕前看完了所有参选的短片。

他得承认,他审视短片的目光严苛得过分,比丈母娘看女婿条件还多。

夏儒森收山了,裴延休假了良禽择木,沈醉始终在主动寻觅配得上自己的导演。

沈醉看到了周达非参赛的短片,这是今年被评为第一名的作品。

毋庸置疑的是,屏幕上的每一帧镜头都流淌着导演掩盖不住的才华和付出,就像它掩盖不住这个剧组的贫穷一样。

沈醉从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严肃风格的影片拉投资是如此困难。梁策卖块表的钱,都能让周达非再多拍两个短片。

沈醉为自己的眼光感到骄傲,同时又有种生不逢时的惋惜。

他甚至有几分庆幸自己不如周达非执拗,庆幸自己当初适时地向万恶资本家燕名扬低了头。

否则《春栖》可能直接胎死腹中。

夏儒森当完评委后,没有立刻离开。翌日,丁寅联系了沈醉。

那次缺席生日宴后,沈醉若干次试图登门向夏儒森赔罪。可夏儒森始终称病,也不知是不是不想见他。

“你确定我可以去么?” 沈醉小心地向丁寅求证。夏儒森身体不好,沈醉总担心不肖如自己会把他气倒。

“我跟老师提了,问题不大。” 丁寅说,“你差不多吃完午饭那个时间过来。”

夏儒森在上海有个小作坊一样的工作室,沈醉曾经去过。他早早就出了门,在工作室门口的小咖啡屋里忐忑不安地蹲守到十二点半,才上前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丁寅。他手上还拿着个碗,饭刚吃到一半。

“来了,吃了没。”

“吃了。” 沈醉抿了下嘴。他其实没吃,也不饿。

“师母在吗?”

“师母没来。” 丁寅摇摇头,领着沈醉走过小院子,“老师在二楼,你要我陪你上去么?”

“不用了。” 沈醉抚了下胸口。

夏儒森年过六旬,是个十分威严的人。尽管已经收山,他却不算完全退休,团队仍有项目,为培养新人做了不少工作。

沈醉知道夏儒森的办公室是哪间。他恭敬地敲了两下门,“老师。”

屋内安静了几秒,夏儒森显然听出了是沈醉。

“进来吧。” 半晌才响起一道浑浊沧桑的声音。

夏儒森坐在书桌后,正在工作。

沈醉推开门,缓慢地挪到夏儒森的书桌正前方,双手礼貌地垂在身前,抬了下眸后又迅速低下,“老师好。”

沈醉一生放浪形骸、我行我素,在夏儒森面前却始终尊敬得近乎有些胆怯,一丝放肆都不敢。

“抬起头来。” 夏儒森似乎叹了口气,语气绝对算不上慈祥。他放下手上的纸张,打量着面前这个已经长成的爱徒,“低眉耷眼的算怎么回事。”

沈醉只能抬起头,他略显紧张地抿了抿唇,“老师,对不起。”

夏儒森没理会沈醉的道歉。他是那种与裴延截然不同的导演,须发斑白,浑身没有半分娱乐圈的光鲜亮丽,只透着朴素而执着的电影人气息。

“最近在忙什么。”

“在读剧本,准备试戏。” 沈醉老实答道。

夏儒森却并没有因沈醉的这个回答而和蔼。

“你要拍《蓝天之下》?” 他问。

沈醉想了想休假的裴延和贫穷的周达非,“应该是,就差签约了。”

夏儒森的唇绷得有些紧,原本就略显苍老的脸更沉了几分。

沈醉知道《蓝天之下》绝不是夏儒森能看得上的电影,他说完就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要拍《蓝天之下》。” 谁知夏儒森却没打算放过沈醉。他直截了当道,“你现在缺钱吗。”

沈醉抬起头,他眉宇生出一种自然的忧郁,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刚刚说对不起。” 夏儒森站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拍《春栖》,其实我不怪你。”

“这件事顶多算是有点遗憾,但谁没有遗憾呢。没有遗憾的人生,就像没有起伏的电影,毫无趣味和深度。”

“《失温》我也不怪你——虽然裴延跟我有些过节,但我明白你有苦衷。幸运的是,裴延竟然没有彻底砸锅,真是令人意外。”

“至于你跟那个姓燕的,” 提起燕名扬,夏儒森的脸色有几分一言难尽,“你是个成年人,有选择私生活的自由。人在恋爱上的品味往往身不由己,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拿这个骂你。”

沈醉:“”

“但是,” 夏儒森话锋一转,看向沈醉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不能一直放任自己去拍这种电影。”

“老师,” 沈醉下意识说,“我,”

“爬上去很难很难,跌下来却再容易不过。” 夏儒森的语气里有呼之欲出的恨铁不成钢,“对一个演员——一个好演员来说,你如今的空档期完全算不上长。”

“你要懂得爱惜羽毛,爱、惜、羽、毛——你懂吗!”

沈醉怔怔的,他望着面前明显比从前老了几分的夏儒森,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选你出来演戏,从没想过要获得什么感恩回报。” 夏儒森一手扶着桌子,呼吸有些急促,“可你天资过人,也曾经算是有梦想,我不忍心看你蹉跎岁月。”

人的思维总会不讲道理地停留在自己最看重的年月。

沈醉脑海中的燕名扬是那个17岁的少年,沈醉心目中的夏儒森则永远是当年来村子里领他去北京的茂龄盛年人。

“老师,我,” 沈醉磕磕巴巴了许久,才算没哭出来。他吸了吸鼻子,“老师你先别生气,我,”

“你想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夏儒森目光深沉,落在沈醉身上,“如果你和其他人、和大多数人一样,想要名、利,今天这番话就当我没说过,你往后也不必再挂念我这个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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