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失望

夏儒森说完,扶着桌沿坐回了椅子上。他的身体或许是真的不太好,激动之下呼吸有些喘。

沈醉朝前小挪了两步,眼睛泛着水光,嘴唇红得比平时更丰盈,“老师,”

“你先走吧,” 夏儒森摆了摆手,“我下午还有事。”

沈醉本能地觉得自己被下了逐客令,赖着不想走,“我,”

夏儒森皱着眉。他抬头看了眼沈醉,没有不耐烦,只剩几分无奈。

门被敲响了。

“老师,” 丁寅没有进来,直接隔着门道,“周达非已经到了。”

沈醉一惊,眼睛微微张大。

夏儒森又冲沈醉摆了摆手,“你走吧。今天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沈醉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间,扶着扶手下楼。老旧小楼的楼梯踩起来嘎吱作响,楼下正等着的周达非闻声抬起了头。

“你来找夏导?” 沈醉轻抿了下嘴,声音不大。

“昨天那个电影节的线上展映我看了,” 沈醉从楼梯上走下来,主动道,“你的短片拍得很好。”

周达非礼貌地站起来,略显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沈醉发觉自己在周达非面前也总是表现得很乖,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因为周达非与夏儒森是同一类导演。

沈醉必须时刻保持着“试镜”的状态。

他不能再拍《蓝天之下》了,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的空档期,他或许可以等周达非爬上来。

沈醉诚挚地夸赞了所有他看过的周达非的作品,还没来得及毛遂自荐,手机就响了。

是胡涂。

沈醉预感有些不好,像被人在大脑里装了监控。他冲周达非示了个意,转身走到一旁接通,“喂。”

“喂,小醉,” 胡涂的语气耐人寻味,“裴延结束休假,复工了。”

沈醉愣了愣,他直觉这与周达非得奖有关,却还是只哦了一声。

“现在这个事情,有点难办。” 胡涂迟疑少顷,“裴延跟住在桃花源里似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硬要抓你去演他新写的剧本。”

“新写的剧本?” 沈醉说。

“嗯。” 胡涂安慰道,“没关系。不行咱们找燕总说一说,刚刚听杨天的意思,裴延连剧本都还只写了个大概,肯定不能耽误你的《蓝天之下》。”

沈醉举着手机,怔怔地冲窗外的院子发呆。那里驾着一台不算新的摄像机,除此之外破旧得像个废弃荒芜的花园。

“我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 沈醉喃喃道,“我应该不演《蓝天之下》了。”

“啊?什么?” 胡涂莫名其妙,“为什么?你又怎么了。”

“说来话长。” 沈醉听见背后丁寅喊周达非上楼,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有几分自暴自弃,“但我现在没心情说。”

“”

“不是,你,”

沈醉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正上楼的周达非冲沈醉微笑告别。

沈醉也牵了牵嘴角,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快没力气了。

周达非会去和夏导讨论什么呢。

夏导明显是要提携周达非,他们会一起挑别的演员吗。

会像当年导我的《流苏》一样,给更年轻的小演员导戏吗?

沈醉浑身上下生起无法摆脱的失落。无论是夏儒森,还是周达非,他们谁都没有夸赞《失温》。

这或许应该怪到裴延头上。可时隔多年,已经长成沈醉的小菟再次感受到了灭顶的被遗弃感。

阿雪在沈醉心中是刑满释放的。他不爱这个女人,更遑论恨她。

那个沈醉如今不会再做的噩梦,才是他直面着都无法击败的梦魇。

14岁被燕名扬抛弃,是一道刻在骨骼上的病毒。它会好,却永远存在复发的可能。

一路上手机响个不停。沈醉失魂落魄的,连口罩都忘了拉,更顾不上接电话。

似乎多绕了两条街后,沈醉才终于走回了家门口。

单元门口的阴凉处站了个人。燕名扬不久前接到胡涂的电话,说沈醉忽然不演《蓝天之下》了,最可怕的是人也联系不上。

燕名扬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从公司过来,没想到正碰上回家的沈醉。

“小菟。” 燕名扬皱了下眉,走上前。他察觉沈醉神色不对,白得吓人。

沈醉没吃午饭,轻微的低血糖外加暴晒让他有些晕眩。他迷迷瞪瞪的,远远地看见面前走来个人,有点像是那个承诺要来看自己却又跑掉的坏蛋。

“小菟,” 燕名扬伸出手,想试试沈醉的额温,“你,”

半晕半醒的状态下,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沈醉的心头。他仿佛回到了14岁的琦市,又好像站在被汪格欺侮的酒会上。

啪的一声——

沈醉扬起右手,一个没收力的巴掌干净利落地落到了燕名扬的脸上。

燕名扬只感到左侧颊部一疼,下意识捂着脸回过头来,满面愕然。

沈醉打完后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他呆呆的,“走,走开。”

燕名扬捂着脸,他的唇角裂出了一丁点的血渍。

他感到难以置信,一时之间他油然而生的情绪比被扇巴掌的事实更令人震惊。

那是一种受宠若惊。

“你怎么了,小菟?” 燕名扬眉目间有些许担忧。他伸手扶住沈醉的肩,下一秒沈醉无神地眨了两下眼,终于昏了过去。

燕名扬从沈醉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半搀半抱地送他回家。

昏厥状态下的沈醉更像小菟,比平时乖顺很多,还会无意识地轻轻抱着燕名扬的脖子。

燕名扬把沈醉放在沙发上,盖了一床毛巾被。他给桑栗栗打电话,让她叫家庭医生过来。

“你把沈老师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桑栗栗十分震惊。

燕名扬捂着火辣辣的左侧脸,觉得太阳穴都在疼,“没怎么。他自己晕过去了。”

桑栗栗:“”

燕名扬说着,伸手轻轻触了下沈醉的额头。倒是算不上烫,应该没有发烧。

沈醉脸蛋白中泛红的样子,让燕名扬想起那年车站,他弯身捡起的那个苹果。

家庭医生很快就拎着急诊箱到了。

燕名扬理智上知道沈醉应该没有大碍,情绪上却还是很紧张。

“他怎么了?”

“应该只是低血糖。” 家庭医生量了体温和心跳,又看了看,“沈醉老师体型瘦削,显然平时热量摄入就很控制,每顿饭一定得按时吃。”

燕名扬在沈醉身旁坐下,喂了点葡萄糖水。他抚了下沈醉的嘴角,脸色复杂。

沙发上的沈醉半闭着眼,抬手皱了下眉,嘴巴嘟嘟囔囔的,像是要醒了。“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家庭医生留意到了燕名扬脸上的巴掌印,却不敢吭声,“燕总,您有事再喊我。”

燕名扬嗯了一声。他看了眼时间,这个下午他还有工作。

燕名扬拿上钥匙,下楼去车后备箱里拿了电脑。他回来时,发现沈醉已经不声不响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了,正盘着腿,不知是不是在发呆。

“醒了?” 燕名扬在餐桌上放下电脑,拉了一把椅子,在沙发前坐下。

“你是低血糖昏过去的,想吃点什么?”

沈醉看了燕名扬一眼,目光在他红痕斑驳的左脸上落了半秒,旋即挪开。

“你必须吃点东西,” 燕名扬似乎并不为脸上的痕迹有任何忸怩,他大大方方道,“哪怕是水煮鸡胸肉。”

沈醉没搭理燕名扬。他站起来,踩着拖鞋径直进了浴室。

里面响起一阵水声。没一会儿,沈醉面无表情地拿了条浸水的毛巾走出来。

燕名扬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一时间他只看着沈醉,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醉把那条毛巾叠成块,直接按到了燕名扬脸上,动作远算不上轻柔,“对不起,至少我不应该打你。”

毫无防备的燕名扬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捂着那块冰冰凉的毛巾,在得寸进尺和见好就收之间徘徊良久,最后撇了下嘴,“没事。”

沈醉没有立刻赶燕名扬走,却也不怎么说话。他找出了一个密封桶,一片片地吃起了嘎嘣脆的薯片。

燕名扬又在冰箱里冻了一块毛巾。他换到第二块毛巾时,沈醉还抱着密封桶,坐在沙发上啃薯片。

“你” 燕名扬在沈醉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决定先不问《蓝天之下》的事。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沈醉咀嚼着薯片,眼神平静中有一丝莫名的委屈,像没听见燕名扬的话。

“你中午去哪儿了?” 精于套话的燕名扬换了个问法,“怎么没吃饭。”

“我去见老师了。” 沈醉说。

燕名扬紧了下眉,回忆起了些不好的往事,“夏儒森?他骂你了?”

“没有。” 沈醉嘴角向下弯了下,就差把「有」这个大字写在脸上。

“之前的事,我可以替你去向他解释。” 燕名扬并不是那种会为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耻辱的人,但他可以为沈醉做出让步。

沈醉抱着密封桶,盖上了盖子。他拍了拍手,拿起湿纸巾擦了擦,“跟你没关系。”

燕名扬明显没有信。他微微拿开毛巾,“小菟,”

“真的跟你没有关系。” 吃了薯片后的沈醉沉着冷静了许多。他顿了顿,“起码夏导的事,跟你毫无关系。”

“就算我演了《春栖》,我迟早也还是会让老师失望的。”

燕名扬眯了下眼。他想起胡涂说沈醉忽然不演《蓝天之下》了,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菟,” 燕名扬放下毛巾,他对自己的脸没有很在乎。他伸出手,像是想拉着沈醉,“你没有想清楚你为什么演戏。”

“难道仅仅是为了不让夏儒森失望吗?”

沈醉静了静,斜眼乜了燕名扬一下,“你为什么从来不去看你父亲。”

燕名扬一时惊愕,方才还温柔的脸色霎时变了。

他抿了下唇,眼神里有几分难以置信,却说不出话来。

“是因为你不敢看见他失望的神情。” 沈醉手起刀落,淡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说完后还望着燕名扬,像是在逼迫燕名扬直面这个事实。

燕名扬迅疾地眨了两下眼,抖动的睫毛昭示了他挣扎的内心。

可他没有躲开目光。

“你说得对。” 半晌,燕名扬吞咽了下,嗓音有几分沙哑,“我确实不想让我父亲失望。”

沈醉轻抿了下嘴,宛若一种不动声色的胜利。

“但是,” 燕名扬深吸了一口气,话语里有些许颤抖,“我不想归不想,我该干什么还是得干什么。”

“我燕名扬走到今天,对我失望的人何止我父亲。我不知辜负过多少人的期待,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

“你不在乎么。” 沈醉定定地问。

“在乎,可世事难两全。” 燕名扬像是又找回了少年时照顾小菟的感觉。他坐到了沙发上,轻抚了下沈醉的额发,“除了我父母,对我期望最高、也失望最大的人,应该就是周教授了。”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想尽力让他失望得少些。”

“然后呢?” 沈醉抬眸,有一种纯粹的好奇。

“然后我发现,” 燕名扬嗤笑一声,“周教授对我失望,可他对周达非更失望。讽刺的是,我和周达非为数不多的共同点,都是普世意义下的优点。”

沈醉蹙了下眉。他不太情愿地发现,燕名扬说的是对的。

“可周教授仍不满足。” 燕名扬说,“他的期望是,一个人能够以周达非那样刚直不阿的处事方式,达成我燕名扬取得的成就。”

“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沈醉嘴唇翕动,若有所思。他出着神,仿佛被触动到了什么。

“今天我在老师那里见到周达非了,他们可能要一起合作项目” 沈醉双手抱着靠垫,小脑袋耷着,“什么的。”

“”

沈醉就差把‘不带我’三个字写在脸上,燕名扬隐约明白了他今日如此颓唐的缘由。

“永远满足别人的期望,是不可能的,也完全不必要。” 燕名扬摸了摸沈醉的后背,“夏导已经退休了。你如果是真想拍周达非的戏,我肯定能有办法把他搞来。”

沈醉耷在靠垫上的头稍微偏了偏,“还是不了。”

“真的,” 燕名扬轻弯了下腰,勾着手指蹭着沈醉的鼻尖,满脸认真,“从来就没有我谈不下来的买卖。”

沈醉没有躲开。他眼神仍然有些空洞,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可以不拍《蓝天之下》。” 燕名扬见状也没再坚持,他轻揪了下沈醉的鼻尖,“但你必须得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