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走吧

上海的春天,年年都来得晚。

二三月乍暖还寒,沈醉窝在家里,一连听了多日的雨。

沈醉已经回忆不起上一回如此恬淡寡欲是什么时候,或许从未有过。

他甚至不再如往常一样沉迷于短刀格斗,反倒能翻读一些从前看不下去的艰深戏剧。

沈醉刚出道时,刘珩曾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学的。钢琴吉他小提琴,绘画书法小语种,乃至插花茶艺做咖啡人总是要会些无甚大用的才艺,哪怕只是皮毛,方能显得“不俗”。

沈醉左看右看,在刘珩提供的兴趣班里选出了一个旁门左道的短刀格斗。

刘珩很意外。他不太敢送沈醉去学这么危险的东西,便只能请教夏儒森的意见。

夏儒森对这些以装逼为主要目标的兴趣才艺既不上心、也无要求,但他不觉得短刀格斗有什么不能学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醉在按部就班准备艺考之余,每个周末都去练习短刀。

按理说,练刀是很苦的,甚至有些风险。可沈醉不仅不怕,反倒表现得从容且轻松,一次眉头也没皱过。

再后来《流苏》一战成名,沈醉一夕之间被推到镁光灯聚焦的风口浪尖上。

茫然无措,心惊肉跳。

他并不像燕名扬自幼聪明才智过人,也比不得刘珩家学渊源深厚。

用夏儒森的话说,沈醉尚未真正开蒙启智。

除了无知无觉地拍戏,沈醉什么都不会做,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当时,夏儒森曾评价沈醉坚韧顽强有余,有的放矢不足。

他说,一个人若仅靠天赋,14岁足以惊艳众人,24岁或可勉强维系,等到34岁便只能沦落成方仲永。

沈醉查了字典,才知道有的放矢是什么意思。

他恼羞成怒地不愿承认,又倔强倨傲地开始读书,阅读夏儒森推荐的经典戏剧和名著,尝试了解各个行当的文化知识,揣摩些幽微深刻的道理。

慢慢的,沈醉好像懂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懂。他在经历一场变幻莫测的蜕变,常常因自卑和缺乏安全感而言行任性极端,又因天资和美丽而得到包容偏爱。

“蛰居”上海期间,沈醉变得平静许多。他不再焦虑地渴望得到夏儒森的认可,不再数年如一日地恐惧下一部作品无法超越《流苏》,甚至连对燕名扬魔幻的爱恨交织也淡了许多。

至于被雪藏沈醉清点了不算丰厚的存款,认为自己应该饿不死。

季承宇打来电话的这个下午,沈醉正在楼下的院子里拍刚开的樱花。

这段时间他门庭冷落,根本无事可做。胡涂顶着燕名扬的压力,不得不推拒掉一切合作,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来联系。

风大得很,镜头下的樱花始终难以聚焦。

沈醉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还在轻轻地拨弄樱树柔嫩的枝条。

“喂,什么事。”

“你不是说要找我拍摄吗,” 季承宇没有寒暄,语气倒也不急,“怎么没消息了?”

“胡涂应该联系你了,” 沈醉说,“因故取消。”

“沈醉,” 季承宇说起这话有些生硬,“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沈醉轻扯着枝条,那里顶端是楚楚落成的粉白花瓣,旁边是未及盛放的骨朵,几抹绿色是春的气息。

他思索一秒,觉得季承宇说得对。

“我得罪了燕名扬,” 他淡淡道,“被雪藏了。”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

“你,” 季承宇顿了顿,“你现在住在哪儿?”

“你在燕名扬手下工作,” 沈醉语气轻缓,“还是不要过于操心我的事。”

“我去看看你,又不会怎样。” 季承宇说,“燕总还能在你家门口装摄像头吗。”

“”

沈醉想起过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止燕名扬,连他沈醉也干过这种事。

“行吧。” 沈醉想了想,随意道,“我把地址发你,你不怕丢工作就来。”

今日天朗气清,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平凡又无可替代的日子。

跟季承宇聊完,沈醉没有立刻回家。他心情不错,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

人行道上人不少,却大多步履匆匆,无暇留意春色。沈醉踩着婆娑起舞的树荫,觉得脚下的光影也是极美的。

他破例在路过的店里点了一杯咖啡,甚至还要了一块精致小巧的巧克力慕斯。

这款慕斯名叫欧几里得,线条流畅简洁,是三角形。

天色渐渐暗下,可路灯亮了起来。

凉风应景地吹起,沈醉拢起宽大的外套,又踩着摇晃的灯影,一步步往回走。

这条路上行人稀少,马路倒是宽而开阔,车水马龙。

沈醉摘下口罩,呼吸了几口新鲜微冷的空气。他向来有着非比常人的感知美的能力,今天又格外有耐心。

康衢烟月,夜风低吟,街边小灯亭亭点着。再往前走去,僻静的大门前站着两个高大的身影。

沈醉一眼就认出了没戴口罩的是季承宇,他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另一个是刘珩。

刘珩显然也看见了沈醉,沈醉慌忙拉起口罩,拔腿就跑。

正月十五之后,出于无法解释和心存愧疚,沈醉就把刘珩拉进黑名单了。

他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当他不想见人的时候。

“沈醉!” 季承宇三两步冲上来,扯住了沈醉的兜帽。

沈醉又不能在大街上跟人拉拉扯扯,只能乖乖被抓了回去。

刘珩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站在原地耐心等着。

沈醉心虚又害怕,狠瞪了季承宇一眼,开始暗自琢磨待会儿被刘珩盘问时要如何交差。

“你,” 沈醉走到刘珩面前。他强装声势抢先开口,“你们俩什么时候站成了统一战线。”

刘珩仍戴着口罩,可眼神里透出一股面无表情。

半晌,刘珩拎起塑料袋。他语气如常,仿佛沈醉既没缺席生日宴也没拉黑他。

“今天新得了一条河鱼,还是活的。我一个人吃不掉。”

刘珩精于厨艺。他视烹饪为一种艺术,就如同电影。

这是沈醉的新家第一次来客人。刘珩在厨房处理河鱼,不许他人插手,剩沈醉和季承宇坐在客厅面面相觑。

季承宇显然皮不够厚。他唯恐沈醉质问,只能眼神飘忽躲闪。

客厅里安静得令人尴尬,厨房里倒是响起了嘟嘟嘟的煮水声。

“那个,” 沈醉清咳了一声。

“那个,” 季承宇不太自然地打断,“你游戏打得怎么样了。”

“”

“通关了吗?” 季承宇认真问道。

“没有。” 沈醉答,“打不过去了。”

季承宇如蒙大赦,“那我帮你打吧。”

刘珩炖了两个小时的鱼。等他端着鱼出来时,季承宇已经帮沈醉打到二周目了。

沈醉从地上爬起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刘珩一眼。

“小安不知道,胡涂不敢说,我总得找个能联系上你的人。” 刘珩干净利落,一句话解释清楚。

季承宇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沈醉,“你不能怪我。也是你自己说的,我在燕总手下工作,不方便多照看你的事。”

“刘珩老师比较合适。”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以为我生活不能自理么,” 沈醉鼻尖痒痒的,他撇了下嘴,“我下田插秧的时候,你们连饭都不会煮呢。”

“行了,别逞强了。” 刘珩把鱼端上餐桌,“生日快乐。”

“啊?” 季承宇一愣,“沈老师,今天是你生日?”

沈醉也怔了好一会儿。小时候只有奶奶给他过生日,过生日的方式也只是烧一条好鱼。

后来他长大了,就再也没过过。

刘珩也并非每年都会来。有时他们在吵架,刘珩就像忘了似的。

沈醉没想到,今年竟然有两个朋友上门给自己过生日。

“嗯。” 沈醉说。

“古人云,一恨河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刘珩说,“世人大多共鸣第三恨,但坦白说,我最能共鸣的,却是第一恨。”

季承宇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笑了笑,“刘珩老师也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准备。”

“不过沈老师,今天见你我有点惊讶。”

沈醉:“哦?”

“你比从前更好看了。” 季承宇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韵。”

沈醉抿嘴想了想,隐约能明白季承宇的意思。

一个人的超脱豁达,是眉眼间能瞧见的。

“那你给我拍张照吧。” 沈醉微微一笑,“不过,我家没有什么好设备,只有手机。”

“没关系。” 季承宇说着从兜里拿出手机,“摄影美学,与器材无关。”

这个晚上,沈醉第一次学会了收敛自己“喜欢人”和“被人喜欢”的天赋。他幼年缺爱,少年受伤,常常在放浪形骸中弥补缺失的安全感。

他从未有过这样普通的、与三两好友对坐闲聊的闲趣。

直到晚上九点,这顿饭才吃完。沈醉送刘珩和季承宇下楼,到了小区门口才回去。

马路对面,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里,燕名扬静静看着沈醉活泼地挥着手。

他目送沈醉的背影消失在小区大门里,才缓缓道,“走吧。”

一旁的桑栗栗胆战心惊,小心道,“燕总,刘珩和季承宇都是沈老师很好的朋友呢。”

她的重音放在朋友二字上。既然他俩是一起来的,显然都与沈醉清清白白。

燕名扬却无甚波动。他阖上了眼,语气深不可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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