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有罪

今天在沈醉小区门口,燕名扬其实是路过。

他刚刚出完长差,晚上才回上海。

开年后的事情千头万绪。谈好的项目等着推进,新项目需要考察谈判,还裴延甩手的公司在沈醉离开后,燕名扬根本没工夫难过,他连轴忙得团团转。

过度繁忙会弱化人的感性认知。燕名扬很快就在工作中淡忘了与沈醉纠缠的痛苦 。

事实上,功利、事业、自私无情和孤独,才是燕名扬更为熟悉并习惯的东西。

沈醉走了,走得决绝而不留情面。燕名扬承认自己感到伤痛,并由此延伸出深沉的愤怒。

可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他便绝不会沉溺于此。

沈醉搬家的当天下午,燕名扬就去外地出差了。

那天桑栗栗像往常一样,提前上门等着。她没见到沈醉,便问了句,“沈老师今天不在?”

“他以后不会来了。” 燕名扬正站在镜前。他慢条斯理地扣上西装的扣子,又紧了紧领带,“沈醉的事情,往后不必再向我报告。”

“啊?” 桑栗栗怔了很久,眼前的燕名扬让她胆寒。

“那,那,”

“沈老师刚走,要不明天再去出差?” 桑栗栗小心翼翼道。

“不用。” 燕名扬唇角抿着,语气有几分轻蔑,“你以为我是裴延吗。”

桑栗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燕名扬的意思。

裴延因周达非的离去而一蹶不振,不仅不再拍新戏,连公司都不管了。他整日赋闲在家,谁都不见,消沉得跟死了差不多。

而同样是失恋,燕名扬就不同。他表现得更加无情,也更加顽强。

他生来就不甘于失败,事业才是人生的重点。他有着勃勃斗志,一息尚存便不可能被击倒。

为情所困,是一件理想主义的事。燕名扬认为它太过天真。

感情带来的痛苦和怒火,燕名扬必须卸下。他斩断沈醉的星途,用最省事的方法釜底抽薪。

伤口痊愈或许需要时间,可燕名扬是等不及的。一个转身,他就重新走向沈醉出现前的那条路,也是他原本为自己规划的。

桑栗栗目瞪口呆地站在客厅,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你一直都挺喜欢沈醉的。” 燕名扬戴好手表,淡淡地看了桑栗栗一眼,“但是如果你还想要这份工作,就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燕名扬这趟去了多个城市考察项目。他在北京住了半个月,之后又返回南方,继续出差。

一两个月的奔波让燕名扬逐渐找回了从前的状态,他已经不太会主动想起沈醉,那个生性多情又薄凉的美人。

项目考察完毕后,返回上海的途中,他们再次路过琦市。

燕名扬正在电脑上看报告,随意抬眸瞥见窗外烟雨江南。

桑栗栗和司机都知道燕名扬这段时间脾气格外阴沉,一句话也不敢提。

“快到琦市了?” 燕名扬看见了路旁的标牌。他想了想,“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查了。” 桑栗栗连忙道,“您父,”

燕名扬抬起头,他交代时根本没提过燕庭是自己什么人。

桑栗栗迅速会意并改口,“燕庭的案子,没什么问题。”

“他的状况也还算可以,都快出狱了。”

过失杀人通常只判三到七年,燕庭被关至今,想来是有些别的问题,数罪并罚了。

燕名扬可以想见,燕庭连杀人都能干,查案过程中违法的行为只怕是难以避免。

“燕总,您要去探望一下吗?” 桑栗栗问,“那个监狱,离这里不太远。”

“不了。” 燕名扬生硬地把目光挪回电脑屏幕,继续工作。

桑栗栗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过了会儿,燕名扬又道,“路过琦市时,去一下公墓。”

“好。” 桑栗栗抿了抿嘴。

除了清明、春节等固定节日,公墓大多冷清。

燕名扬本性是个不讲究虚礼的人,他两手空空的进去了,打算在扬灵墓前看一眼就走。

今天烟雨濛濛,空气中弥漫着雨天才有的泥土气。墓园里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无,比上回来时更加肃穆。

燕名扬没有打伞,迷蒙小雨碎碎地落在他额上。他走过这条熟悉的路,上了几级台阶后一转,远远地竟看见扬灵墓前站着一个人。

桑栗栗不敢跟着上前,只能站在转弯口。她看见燕名扬皱着眉停下脚步,犹豫片刻还是没说话。

今天是个有些特殊的日子。

她总担心,燕名扬会比平时脾气更差。

墓前的那个人放下了一束花。她转身离开,才露出了一个正脸。

那是一张骨相极佳的面庞,不施粉黛,整张脸挑不出什么死角。可它却并不显得好看,憔悴、无神,黄白黄白的,透露出饱经折磨的模样,让人不由喟叹韶华易逝、天不怜惜。

燕名扬已经认出了她。这是阿雪,沈醉的生母。

阿雪走路时习惯微低着头,两只手垂在身前。她两鬓垂着微白的发丝,发觉前面有人后面露局促。

燕名扬认识阿雪,阿雪却不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燕名扬。

“我姓燕。” 燕名扬直截了当道。

阿雪立刻睁大了眼睛。她是标准的双眼皮,睁开后显得眸子大得空洞。

她不安地拽着素白的衣角,眼睛泛起了红色,嘴唇翕动。

“你是,” 阿雪说话声音很轻,柔顺、谦卑而苦楚,“你是扬灵姐姐的孩子。”

“对。” 燕名扬说。

“你很好,像你妈妈。” 阿雪打量着燕名扬,似乎从他的着装判断出了他如今的功成名就。

她语气中有了些许哭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像你爸爸。”

燕名扬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个年华老去的女人。她是沈醉的生母,是沈醉少年苦难的根源,是燕名扬和小菟故事的起点,是很多事情的诱因。

可她本人却茫然不知。

燕名扬已谈不上恨她,却也不会怜悯她。他甚至并不为自己当年举报阿雪的动机感到愧疚。

桑栗栗站在燕名扬身后,她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种微妙的眼熟。

“今天不年不节的,你怎么来看我母亲。” 燕名扬问。

“今天是,” 阿雪咬了下嘴唇,似乎有些挣扎,“今天是我的有罪之日。”

“我想来找扬灵姐姐说说话。”

“你跟我母亲,关系很好么。” 燕名扬语气并不热络。

阿雪露出一个苦笑,哀婉道,“我哪里配。只不过是扬灵姐姐当年采访时,帮助过我。”

“可我还是害了她。”

“我母亲是一个调查记者。” 燕名扬的后背不自觉挺得更直了几分,“调查社会乱象,是她的工作。”

阿雪难得稍抬起头,“不,她不一样。”

“我曾经犯过不可饶恕的罪。如果不是你的母亲,我永远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错误。”

“我知道。” 燕名扬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曾经遗弃过自己的孩子。”

桑栗栗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阿雪却并不躲闪,只是眼睛更红了。她抿唇似乎在笑,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倒是眼泪落了两行。

“你想过去找你的孩子么?” 燕名扬问。

阿雪摇了摇头。

“我听人说,他现在是个演员。” 阿雪弯起手指抹了下脸颊上的泪水,“他应该有光明的前途,但大约也过得不易。”

燕名扬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更平淡了。

“你去看你妈妈吧。” 阿雪让到一旁,“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燕名扬走到扬灵墓前,他看见碑前放着与春节时一样的花。

他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从墓园出来时,桑栗栗欲言又止。

晚上八点半,燕名扬回到上海,一路上都未说话。

往燕名扬如今独居的别墅开时,桑栗栗小声对司机道,“前面换条路。”

“换路?” 司机奇道,“另一条路容易堵车。”

“换吧。” 桑栗栗压低声音,“听我的。”

燕名扬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微张开眼,朝窗外看了眼。

如果没记错,这条路的前方就是沈醉居住的小区。

“不用。” 燕名扬说,“就走这条路。”

“燕总,” 桑栗栗似乎已经憋了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您知道今天是沈醉老师的生日么?”

燕名扬蹙起了眉。

今天是我的有罪之日。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没跟我说过。” 半晌,燕名扬说。

车在沈醉小区门前停了半刻。

桑栗栗有若干次想开口,劝燕名扬给沈醉发句生日祝福。

直到沈醉满心愉悦地和刘珩、季承宇一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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