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哥哥

琦市今日有雨。

从高速路口下来,雾蒙蒙的,天空和柏油马路是深浅不一的铅色。燕名扬开慢了些,路上他瞥见沈醉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到了?” 沈醉睡得不沉,睁眼看见已经进入城市。

“嗯。” 燕名扬说,“饿了吗?”

沈醉朝窗外看了看,马路两侧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只有和燕名扬在一起的那个暑假。

“我有点想吃你学校门口的那家米线。” 沈醉说。

燕名扬有些意外,怔了一秒后才恍然觉得这是情理之中。

“不知道那里今天开不开门。” 燕名扬仍记得从这里开去琦市一中的路,“先去看看吧。”

沈醉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

米线店今天仍开着,门可罗雀。学生们放寒假,这条街上的人流量骤减了下来。

老板也很悠闲,干脆窝在店里刷手机。

燕名扬在路边停车,拉起手闸,“我去给你买回来?”

“不用吧,” 沈醉四周看了看,“今天没什么人。”

燕名扬也没坚持。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 下车后,燕名扬站在店门外,仰头看了眼招牌。

“那天热得要命,我刚下课出来,就看见你站在马路对面。”

沈醉与燕名扬并肩站着。小雨迷蒙,淋不了人,只会晃眼。

沈醉偏过头,燕名扬的侧脸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别无二致。

“好像就是这里。” 燕名扬伸手指了指。他目光深沉,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记忆里的过去美好又微妙。

沈醉喉结滚了滚,开口瞬间嗓音差点不对,“进咳,进去吧。”

“你怎么咳嗽?” 燕名扬拧起眉,伸手触了下沈醉的脸,“没冻着吧。”

“我没事。” 沈醉不着痕迹地偏开,声音很小,“在外面呢。”

“哟,两位是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伐,是不是一中的校友?” 老板见有客人,忙放下手机起身,热情道,“吃点什么呀?”

“两碗牛肉米线。” 燕名扬边说边从桌上抽出纸,擦了擦桌子和椅子,才示意沈醉坐下。

“我那份少放点油,多放点青菜和香菜,不要葱。” 沈醉轻声细语地补充,“谢谢。”

燕名扬从前没意识到,沈醉说话声音是很好听的,与旁人格外不同。

他语气平和,咬字清晰,许是因为台词功底。

“哎,好的。” 老板也鲜少见到这般惊艳的人,一时有些局促。他没忍住回头多看了沈醉一眼,忽的一愣。

燕名扬最见不得别人盯着沈醉瞧,当下眉头就紧了起来。

沈醉却算淡定,“怎么了?”

“你” 老板看看沈醉,又拿起手机戳戳点点,半晌将信将疑道,“你是不是个演员?”

沈醉抿唇露出一个浅笑,微点了下头,“是,过年回老家。”

“哦哦哦哦哦!!” 老板顿时大为兴奋,“难怪呢!看你长得就跟一般人不一样!”

“你是那个那个《失温》里的主角吧!我在海报上看见了,还买了票打算后天初一跟老婆孩子一起看呢!”

“那这位是” 老板又将目光投到燕名扬身上。

燕名扬不自觉心里一跳,紧张又试探地朝沈醉看了眼。

“是我哥哥。” 沈醉若无其事道。

燕名扬心稳稳地落了下去,却还是配合地露出一个淡笑。

“我哥哥从前在琦市一中上学,经常来这里吃。” 沈醉又加了句。

“原来是这样!” 老板觉得这个解释分外合理。他笑逐言开,“你们兄弟俩还真是啧,虽说没那么像吧,但都好看得紧!”

临近过年,又见到了明星,老板心情大好,米线和牛肉都多放了许多。

燕名扬边吃边留意着沈醉的神情,时不时会抬起头。

“好吃吗。”

沈醉吃相过分优雅,不会嗦出声。他点点头,夹起几根米线塞进嘴里,“跟当年的味道一样。”

燕名扬静静看着沈醉,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当年是个复杂的东西。所有最美好和最阴暗的回忆,都属于当年。

唯一确定的是,当年里站着的,是真正的燕名扬和沈醉。

从米线店出来,外面雨停了。天黑了下来,空气却竟有几分晴朗之气。

隔着条不宽的马路,沈醉觑见对面琦市一中门口的照片栏似乎换了。

他想起自己两刀划破燕名扬的照片,估摸是学校整体重做了。

“要去你母校里看看吗?” 沈醉问。

燕名扬正拿车钥匙的手一顿,旋即摇了摇头,随意道,“不了。”

沈醉又道,“说不定那门口的光荣榜里有你的照片呢。”

燕名扬低头一笑,眼尾却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朝对面凝视片刻,“没有,我让他们撤了。”

“撤了?” 沈醉没意想到。他蹙起了眉,恍惚间有种感觉。

分开之后,燕名扬应该和自己一样,都过得不太好。

“没什么不能说的。” 燕名扬见沈醉欲言又止,坦然地笑了下,“我高三的时候,保送名额差点被简雅顶替了。”

江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那是属于成年人的精致和稳重。他一手插兜,故作坚强时的脆弱是少年的、是青春的,是属于小菟记忆里的样子的。

沈醉沉默不语,良久才开口,“简雅看起来倒不像这种人。”

“跟她本人没什么关系。” 燕名扬牵了下嘴角,“她爸爸那会儿正当权,校长上赶着巴结。”

马路不够平整,偶有起伏处聚起薄薄一层水坑,镜面反射着梧桐黄的路灯。世界因此染上柔和的滤镜,视线却更加不好了。

“那后来呢。” 沈醉定定地发着呆,一辆轿车从他面前掠过。

“周教授,” 燕名扬深吸口气,“你还记得吗。”

沈醉半出着神,点了点头。

“那年正好是他负责。” 燕名扬的语气波澜不惊了许多,“他发现了问题,才替我要回了名额。”

作为一个倾听者,沈醉下意识出口宽慰,“幸好结果是好的。”

谁料燕名扬却大笑一声。街面空旷,唯有风声嗖嗖刮着,满街过年的大红喜字显得这声笑格外薄凉讽刺。

“这件事,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燕名扬沉着下来,眼眸变得坚定,“公平正义之所以能成,从来不是因为它们是公平正义。”

“而只是恰好、幸运的——那个话语权更大的人选择了它。”

燕名扬爱抚地摸了摸沈醉清凉的发丝,“我努力,就是为了——”

“为了公平正义么?” 沈醉抬眸问。

燕名扬漫不经心地摇了下头,收回手。他微抬起头,目光尽头是疏星点点和无垠暗夜,“为了成为那个能决定公平正义是弃是留的人。”

燕名扬说完,沈醉静默片刻,才发现自己并不意外,只是仍有些许失落。

“所以周教授才会对你说那些话,他应该对你很痛惜吧。”

燕名扬唇抿得更薄了些,眼神晦暗又锋利,“那我也回不了头了。”

“我们今晚住哪儿。” 沈醉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缄默少顷,终于提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沈醉在琦市没有住处,可燕名扬肯定是有房子的。

这里是他的家,是他出生长大、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若以长度论,燕名扬迄今的人生里,一半以上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住宾馆吧。家里久不住人,也没法儿住了。” 燕名扬说。

“嗯。” 沈醉没再说什么。

燕名扬终于对沈醉过分懂事的不询问起了疑。他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沈醉瞥了燕名扬一眼。他心里想着,你燕名扬但凡能发挥平时智商的一半,就该猜到我不问,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那我现在问。” 沈醉歪着头,配合演出。

“我母亲去世得早,” 这份说辞,燕名扬显然排练过无数遍。可他开口时,气声仍有些抖,宛若被风吹得瑟缩,“父亲不走动。其他亲戚,也就更谈不上了。”

“哦。” 沈醉像听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并没有对此表达一星点儿的惊讶和怜悯。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抬头望着天,忽然冷不丁道,“不知道阿雪出狱了没有。”

燕名扬站着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阿雪正是沈醉的生母。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就要过年了。

“明天,” 燕名扬不太自然地在沈醉身边坐下,“陪我去给妈妈扫墓吧。”

沈醉沉静地望着天,很轻地嗯了一声——

文末的诗句出自《癸巳除夕偶成二首》中的第一首,清人黄景仁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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