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悲悯

今年年会,注意到沈醉的人不少。

只是沈醉本人冷冷的,一丁点儿也不像银幕上的样子。他既不温驯,也不柔和,反倒顶着张厌世脸,生人勿近。

大忙人燕名扬没功夫去找沈醉,年会上却多的是四处闲逛的社牛。或心怀新奇,或别有用心,不少人三三两两的来找他攀谈。

沈醉对燕名扬的同行伙伴都没什么好印象,也无意给燕名扬面子,对交流并不积极。

金三号来时,沈醉正被几个企业家死乞白赖地缠着。他应付几句后没能了事,耐心即将耗尽。

“沈老师!” 金三号见状连忙上前,及时打断了这段不愉快的对话。

沈醉抬起头,没说话。他知道金三号是来传达燕名扬的“最新指示”。

“诸位都在啊。” 金三号得体地笑了笑,“燕总让我找沈老师说些事。”

没人敢触燕名扬的霉头,何况是在年会上。

几人只能悻悻离去,腹诽沈醉狗仗人势。

“什么事?” 清静下来后,沈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

“呃,” 金三号总觉得沈醉今天怪怪的。他谨慎道,“是燕总让我来找您,他说”

沈醉看着金三号,在等他把话说完。

“燕总说,您” 金三号回想了沈醉刚刚被人缠着时略显厌倦的神色,再次在转述时自我发挥,“您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他的休息室。”

沈醉霎时听懂了金三号委婉的说辞。他将其理解为,燕名扬要求自己去休息室。

也对。

我已经领教了燕名扬的成功,自然不需要再扎在人群堆里“招蜂引蝶”。

“行,” 沈醉半句推脱都懒得说,当即放下柠檬茶站起身,“走吧。”

这栋楼的第四十八层是燕名扬的,名为休息室,实际上是个办公场所。燕名扬时不时在这里工作、开会,与各式各样的人进行正式或非正式的谈判。

金三号误以为沈醉很想去休息室,把他领上去后便急着去燕名扬那里报功。

“沈老师,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金三号说,“我就先不打扰您了。”

“嗯。” 沈醉并不关心金三号的去留。

这间观景视野绝佳的屋子风格死板冷硬。沈醉转了圈,在一堆工作用品间发现了个格格不入的快递箱子。

那快递箱子口已经开了,里面又装着个未拆封的箱子,是NS。

燕名扬投沈醉所好,也买了个游戏机,却连拆都没拆,只怕是早已忘到了脑后。

沈醉平静地看了眼日期,这应该是在自己沉迷游戏后不久买的。

他既不复杂,也不惊喜,甚至不怎么意外。

这游戏机十有八九是燕名扬吩咐秘书去买的。秘书不明所以,买来时还捎带上了几个大热游戏的卡带。

卡带与游戏机同呼吸共命运,塑封皮连个口子都没破。

燕名扬得知沈醉进了休息室,放心了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待人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微不足道的真诚。

直至午夜,这场年会才算结束。

燕名扬酒量不错,且不上脸,喝了一晚上也还是神智清醒,只能算作微醺。

“明天你们就都不用来上班了。” 燕名扬交代几位秘书,“过年期间,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要联系我。”

“什么算特别要紧的事?” 桑栗栗问。

“不干会破产的那种。” 燕名扬伸手按了下电梯键。

“”

“年后复工时间,等我通知。” 进电梯前,燕名扬说。

要过年了。

乘电梯上楼时,燕名扬一路都在想这些。

今天等了这么久,小菟不知有没有不耐烦。

他会生气吗?

这么晚了,也许小菟已经睡着了

电梯抵达楼层,燕名扬推开门,正看见沈醉侧对着门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

“小菟。” 燕名扬脱下拘谨的西服,扯下领带。他走上前,半蹲下来先把沈醉捞进怀里亲了一口。

沈醉正打着游戏,头都不抬,只淡淡道,“年会结束了?”

“嗯。” 燕名扬见地上散开的纸壳和配件,才恍惚想起这个游戏机是自己的。

他都快不记得这游戏机是什么时候送到这儿的。

燕名扬也在地上坐下,半搂着沈醉,略带疑惑地看他打游戏。

一局结束,沈醉存档后退出游戏。他似乎毫无常人会有的贪恋,连对游戏亦不沉迷。

“你怎么好好买这个。” 沈醉掂了掂NS,回头问燕名扬。

不同于纹身,燕名扬在NS的事情上无法抵赖,且他原本也没打算遮掩。

“当初是想,有时间可以陪你玩。” 燕名扬轻抚着沈醉的后颈,身上有些许不难闻的酒气,眼神温存。

“你会吗。” 沈醉眼眸深邃,语气平缓地质疑道,“你从前打过游戏?”

燕名扬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小时候应该玩过,那种比较老式的游戏机。”

沈醉静静听着。无论在公开场合抑或私底下,燕名扬鲜少提及自己个人的事,更遑论从前经历。

“后来呢。” 沈醉问。

“后来学业繁重。” 燕名扬轻描淡写地笑了下。

沈醉不自觉地轻抿了下嘴。在他记忆中,少年时的燕名扬无所不能,且毫不费力。

“那上大学之后呢。” 沈醉又问。

“上大学之后更辛苦,只是忙的不是同一回事了。” 燕名扬笑着揉了揉沈醉的脑袋,像是觉得他天真可爱。

“这个也送给我吧。” 沈醉把NS抱进怀里,“反正你又不玩。”

燕名扬轻快地嗯了一声,把沈醉从地上抱了起来。

“今晚还回家吗?” 燕名扬抵着沈醉的鼻尖,难得有几分真实的跳脱。

“回吧,还得收拾东西。” 沈醉把NS装进衣兜里,伸手环住燕名扬的脖子,枕在他肩上小声道,“明天就要去琦市了。”

这天到小区后,燕名扬便也打发了司机回家过年。这趟去琦市,他不打算带上旁人。

沈醉嘴上说着要收拾东西,到家后洗了个澡便困了。他懒懒地歪到床上,说明早起来再收拾也是来得及的。

燕名扬有些无奈。他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后,又挨个儿拿家中物品问沈醉要不要带。

问到一半时,沈醉真的睡着了。

燕名扬只能先装好生活必需品,没阖行李箱,准备等明晨沈醉醒来再问。

或许是打了一晚上游戏累着了,沈醉这夜睡得很沉。可翌日一早,他醒来时却分外疲乏,仿佛梦中被拖去泥淖里跑了马拉松。

沈醉的物品并不多。趁燕名扬洗漱时,他偷偷从架子顶上取下奶奶的戏服装进箱子,又习惯性带了把短刀。

沈醉回琦市唯一的目的就是给奶奶扫墓,他每回都带着戏服。

“收拾好了?” 燕名扬昨夜却睡得不错。他见沈醉鬼鬼祟祟的,“偷放什么好东西呢。”

“带了把刀。” 沈醉背过身来,顿了顿又道,“还有奶奶的戏服。”

“戏服?” 燕名扬一愣,有些意外。

“嗯。” 沈醉紧闭着嘴,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他不想告诉燕名扬扫墓的事。

他就是不想说。

沈醉和燕名扬吃了面包和模具做出来的煎蛋,便上路了。

上海离琦市不远,只是临近除夕,高速上车满为患。燕名扬开得不快,边开边跟沈醉聊天。

“你会开车么?”

“只是有驾照。” 沈醉绝口不提自己也曾开车从上海返乡,“基本不能上路。”

燕名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确实没什么需要独自开车的时候。”

“”

江南多丘陵、平原,沿路大多为一马平川的坦途,田野连绵,偶有青山和冬季水流较缓的溪流。

沈醉在副驾坐着,朝窗外发呆,眼神有些怔。

经过一个服务区时,燕名扬给车加油。他留意到沈醉看了一路的风景,便道,“想家了?”

沈醉闻言目光一闪,半晌后默默转回头来,没有说话。

他既想,也不想。

没有谁会不留恋自己生长的土地,那里还埋葬着唯一的亲人。

可关于故土的每一次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沈醉那痛苦不堪的过去。

生养我的村庄并非家乡,我是被卖过去的;

那里也没有我的亲人,奶奶与我其实毫无关系。

燕名扬察觉了车内微妙的气氛。他这才意识到,沈醉或许是在逃避家乡。

只是沈醉始终带着奶奶的戏服,又主动提出回琦市,让燕名扬忽略了这一点。

他轻抓着沈醉的手,指头滑了两下,“对不起。”

沈醉摇摇头。

燕名扬凝视着沈醉的侧脸,浓密翘起的睫毛微微闪着,沈醉的眼神沉静宁谧,却是与快乐完全无缘的。

“你以前” 燕名扬似是发觉了什么。

燕名扬几乎没有向沈醉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家庭,除了那句匪夷所思的“我更愿意继承母亲的姓氏”。

而心细如发的沈醉竟也没问过。

按理说,燕名扬应当对此起疑,可他没有。

燕名扬抓紧了些,沈醉的手滑滑嫩嫩,被捏得柔若无骨。他喃喃道,“你以前,会回家乡吗。”

他忽的生出一个念头,保不齐沈醉是为了配合自己才克服情绪,主动提出过年回琦市的。

“回过。” 沈醉心平气和地含糊其辞,“但是家里没人,所以我过年都去夏老师那儿——我记得,我跟你说过。”

加油站里车挤着车,大多是一年将尽时回家团圆的人们,兴奋且热闹。

燕名扬沉默许久,才缓缓松开手。

“对不起。” 燕名扬脱口而出后才想起自己几分钟前刚说过一次。他脑海里蓦的浮现出那次吵架,沈醉那句没头没尾的指责:你对不起我的事远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那你愿意回去吗?” 燕名扬认真道,“要是不愿意,其实我们也可以”

“我愿意。” 沈醉说。他勉力挤出一个不虚假的微笑,“走吧,再迟就要天黑才能到了。”

燕名扬没再说什么。接下来的一路,他都专心致志地开车,间或关注一下沈醉的精神状态。

沈醉善于识人。他知道,燕名扬此刻对自己的担心和愧疚,是真实的。

然而,或许燕名扬没注意到,他自己潜意识里是极为畏惧回到琦市的。

沈醉没有戳破这一点,也不打算戳破,正如他从不开口询问燕名扬的父母亲朋一样。

这是沈醉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情感细腻的人,心底残存的对燕名扬的最后一丝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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