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仇心

随着太平在朝堂上的威望日盛, 黯淡的不仅仅是远离朝堂多年的庐陵王李显,还有一直被武皇养在膝下的临淄王李隆基。

武皇给予他皇孙该有的尊崇,读书、骑射、礼乐皆找了当世名士传道,却从不给他开府参政的机会。是年, 李隆基已经十五岁, 每日活得像个富贵闲人,每日不是与羽林军打打马球, 便是抱着羯鼓在宫外府邸中高歌半宿。

当年皇嗣犯事, 武皇虽说没有昭告天下事情真相,朝臣们却已心知肚明。皇孙李隆基能得武皇如此宽待, 能这样平平安安地当一世富贵王孙,已经是武皇的天恩浩荡。李唐旧臣们虽然惋惜,却没有谁上书请旨,请武皇允李隆基开府招募幕僚。

他们多年前曾经憧憬过, 若是皇孙李隆基继位, 或许能比庐陵王好些, 可这几年下来,镇国公主光耀四方,膝下李唐皇孙崇茂机敏可爱, 小小年纪便被武皇破例封了秦王。秦王这个称号对李唐旧臣而言意味着什么, 武皇知道, 太平知道, 天下人也知道。

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威名尚在,武皇决口不提庐陵王,盛宠皇孙崇茂,如此明显的暗示,朝臣们都不是傻子, 已经猜到了武皇储君的真正人选。

朝臣们想,若是李隆基承继大统,他日势必会追封皇嗣李旦为帝。一个险恶到杀子、违背了“仁”字的皇帝,怎配享宗庙香火,受万民敬仰?崇茂却不一样,母亲太平时刻教导他爱民如子,尊师重道,只要提起小、秦王,谁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他一个“好”字。

武平安今年刚好十岁,也许是传了梅氏的温婉性子,不像他父亲武攸暨那边莽撞,平日最喜读书识字。每次婉儿来府中拜访,他就想央着婉儿讲诗论经,起初婉儿看他眉眼与武攸暨神似,并不想搭理太多,可他实在是心诚,央了婉儿太多次,婉儿最后还是心软了,每次来府中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他诗文。

至于长安郡主那边,自小便是武皇与太平的心头宝,想学什么,便聘请当世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她的悟性很高,学东西也比崇茂快,许多事情一点便通。武皇爱极了小郡主,每个月都要接小郡主回宫住十余日,太平派人去接,武皇便打发婉儿来,让婉儿跟着太平去忙女子书院之事。

武皇有多宠长安郡主,整个神都皆有耳闻。传闻,她可以让长安郡主同坐龙椅,手把手地用朱笔教她写字,有时候遇到盖印,她也让长安郡主帮手盖印。仅仅七岁,武皇对长安郡主的盛宠让人惊叹,偶尔太平也会对着武皇说两句酸话,有了孙女,都不疼她这个闺女了。

武皇每次看见太平如此,她都满心欢喜,女儿不管多少年岁,遇上了母亲,总有忍不住撒娇的时候。

婉儿常常会心而笑,有些事殿下不提,她也明白殿下在想什么。

她们都知道武皇的寿数,这些日子能多陪武皇一日,便多一日温情脉脉。同样的,婉儿在郑宅陪同母亲的时光也多了许多。

什么野心,什么谋算,都在这样的时光里柔软了。

武皇享受起了天伦之乐,这本是天家最大的奢侈,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她与太平之间。有时候武皇提起太平,满心满眼都是幸福的光彩,这是雉奴给她的最好礼物。她的太平,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从未辜负她的期望。

女皇一家其乐融融,远在房州行宫的庐陵王一家也算过得安宁。对李隆基而言,父亲才是输得最彻底的那一个。

虽说武皇下过命令,不允朝臣探视疯了的庶人李旦,可武皇从不拦阻李隆基去探视父亲。其一,这是人之常情,李隆基身为人子应当探视,这是皇室立本的“孝道”,必须做给天下人看;其二,李隆基越是亲近李旦,他便离储君之位越远,天下人都看得出来,李旦这一支是不可能承继皇位了。

是日,整个神都都沐在绵绵秋雨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张巨大的雨幕笼罩在神都之上。

雨丝斜飞,从窗口落入殿中,将铺在几案上的宣纸濡湿。

“临淄王。”候在殿外的宫人们对着李隆基一拜,十五岁的他眉目已开,眉眼像极了年少时的李旦。他最喜穿墨绿色的圆襟袍衫,此时只戴了一顶寻常幞头,只听他沉声应了一声,便掀起竹帘,走入了殿中。

李旦已经疯傻多年,只要他不哭不恼,宫人们便由着他抱膝蜷缩在墙角,垂着脑袋沉默大半日。

“阿耶。”李隆基每次看见这样的父亲,都心绪复杂。他轻唤一声,先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免得李旦着凉。

李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脸来,对着李隆基咧嘴一笑,像是孩童一样地对着他招招手,“来……来……”

李隆基低头走了过去,跟李旦一起坐在地上。

李旦牵紧了他的手,平日除了伺候他的那几个宫人外,他只会对李隆基这样亲近。他急切地抓了一把边上的点心塞给李隆基,“吃!吃!好吃!”

李隆基眼眶微红,“阿耶,你真的甘心么?”

“吃……吃……”李旦不懂儿子的意思,热情地往李隆基嘴边塞点心,“好吃……”

李隆基哂笑看他,仿佛在看天下最大的笑话。他的父亲本该是天下之主,他本该是入主东宫的储君,竟落到这样的田地,疯傻余生。

阿耶倒是舒坦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好。可他李隆基不一样,他记得母亲临终时绝望的眼神,记得父亲胆小如鼠地缩在角落不发一言,记得武皇的心狠手辣,也记得姑姑太平的冷漠与不屑。

同是皇孙,凭什么崇茂就可以得到姑姑那样的眷顾?

他从小到大做错了什么?分明一切都是父亲做的决定,他与阿娘只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受到牵连,一辈子背负父亲的罪孽?

庐陵王庸名在外,武皇宁愿让这样的人开府招募幕僚,都不愿让他李隆基开府,凭什么?!

为何要这样处处防备他,打压他?

为何?

人人都说武皇这些年来甚是疼爱他,可他一清二楚,武皇对他的疼爱不及长安郡主的十分之一,不过是怜悯罢了。

像打发乞丐一样的怜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大周的富贵闲人,只觉自己是武皇养在身边的一个李唐乞丐。

心情好时,给他打发点恩赏,心情不好时,谁记得神都还有他这个临淄王?

“吃!吃啊!”李旦塞了好几下,李隆基迟迟没有接点心,他猝然来了脾气,声音比方才扬高好些,“吃!给我吃!”

李隆基骤然扣住了李旦的手腕,眼底泛起了一阵厉色,“你以为你还是皇嗣么?”他的手指用力,捏得李旦忍不住大声呼疼。

“杀人了!杀人了!”

宫人们探头进来,只瞧见李隆基用力将他扶起,宫人们不禁舒了一口气,庶人平日噩梦惊醒也会叫唤杀人了,看这阵仗定是疯病又犯了。

“阿耶坐在地上容易受凉,我只想扶他去榻上坐着,这里都交给我,你们候在外面便好。”李隆基简单解释完,等宫人们退出去后,便扶着李旦坐回了榻上。

李旦还想挣扎,却被李隆基按住,低声问道:“你还记得你是皇族么!”说着,便狠厉地将李旦松散的衣裳重新收整妥当,死死盯着李旦,沉声道:“看着我!阿耶!”

李旦眸光涣散,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又侧过了脸去。李隆基双手捧住李旦的脸颊,逼他正视自己的愤怒与仇恨,他的声音沉下,“你还没有输……你还有儿……”

李旦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有……有……”神智难得一瞬清明,他很快便聚起泪来,“别……别乱来……”

李隆基眸光阴沉,眼底涌动的是不属于他这个年岁的阴霾之色,“帮儿一回,好不好?”他在小声哀求,也在低声命令,“儿不能困在神都……儿需要个理由离开……”只有离开神都,他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哪怕要蛰伏数十年,只要能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什么都愿意给!

李旦经年疯傻,本该是壮年的他鬓发苍苍,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搭上了李隆基的肩头,死死捏住,目光从质疑到释然,从释然到坚定,“想好了?”

李隆基重重点头,“儿只姓李!”他相信天下人一定等着大唐回来,他愿意孤注一掷地冒险一试,也好过这样活得不温不火。

李旦看着年轻的儿子,只是他膝下最后的一个孩子,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他欣慰地覆上了李隆基的脸颊,哑声答道:“去吧……”

李隆基忍泪点头,重重地对着李旦叩了三个响头。

李旦痴傻一样地笑了笑,“三郎你是阿耶的骄傲……”

李隆基哽咽难语。

最终李隆基亲手帮父亲把散乱了多年的头发梳理整齐,拜别了父亲。

数日之后,李旦用烛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结束了这一世的囚徒生涯。李隆基趁机上书,请求为李旦守孝三年,将李旦的尸骨运回长安埋葬。

武皇没有理由拒绝李隆基,李旦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人死一了百了,武皇说一点不难过都是假话,她顺势追封了李旦一个郡王衔,特准李旦入葬皇陵脚下。

李隆基欲效仿太平当年蛰伏之法东山再起,离开神都后,他事事小心,蛰伏了好几个月,才敢私下结交长安城的一些小吏。

可他并不知,如今的长安留守李澄一直都是太平的心腹,李隆基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李澄一封密信送入了公主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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