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清算

十余日后, 太平与皇嗣还朝。

魏王武承嗣与世子死得蹊跷,虽说明面上可以撇清皇孙一案的嫌疑,可私底下李唐旧臣们都把武承嗣父子之死看做是武皇的弃车保帅之举,就等着皇嗣回来, 借着这股东风, 把属于他的皇位名正言顺地拿回来。

武皇已做好一切准备,哪怕李旦中途变卦, 她也有应对法子。

李旦铁青着脸, 与太平一起步入万象神宫。李唐旧臣们殷切的目光都落在皇嗣的身上,他们期待着皇嗣说出那个意料中的事实。

李旦颓然跪地, 对着武皇叩首三下,哑涩开口,“儿去往衡阳郡王府,查到一事。”只开口说出第一句, 李旦便觉他是被武皇架在烈焰上炙烤着。他会因为这一局的败落耿耿于怀, 甚至愧悔交加, 怨恨焚心,一世难安,不得解脱, 却又别无选择。

武皇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她有足够的耐心, 等他想清楚, 说出他应该说的话。

“吾儿死于慢性毒药……”李旦这话还没说完,满朝文武便发出了惊叹。

李旦握紧拳头,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下毒之人……”他双眸通红,望向了武皇, 颤声继续道,“乃是吾儿的奶娘。”

“谋害皇孙,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严刑审问此人!”

“恳请陛下彻查!”

“臣附议!”

“臣附议!”

李唐旧臣们像是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在殿上跪了一大半人。

武皇凉声道:“准奏。”说着,她看向了一旁依旧站着的狄仁杰,“狄公,此案朕便全权交给你了。”

狄仁杰往前走了半步,“老臣接旨。”说完,他当着众臣朗声问道,“敢问皇嗣,如今这奶娘何在?”

“已经畏罪自尽。”李旦的声音更沙哑了。这本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皇孙一死,奶娘们都会自尽,唯有如此,才能来一个死无对证。

狄仁杰再问,“这奶娘是何时进的宫?”

“是窦氏!”李旦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狄仁杰仿佛把万象神宫当成了大理寺,当着众臣的面不断审问他,逼着他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李唐旧臣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旦闭上眼睛,违心地高声道:“我那三个孩儿临行前,是窦氏安排的奶娘!”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狄仁杰一副了然的模样,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临淄王病情反复,迟迟不能痊愈之藩。老臣奉命,调查东宫,在花园的一角发现了倾倒多日的药渣。经太医确认,这些都是临淄王的用药。”

武皇挑眉,“查!朕的四个皇孙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狄仁杰再拜,“诺。”

武皇起身,自龙台上徐徐走了下来,她逼近了李旦,肃声道:“窦氏是你的妃子,她如此胆大妄为,你竟半点不知?”

李旦没想到武皇竟会突然发难,错愕地看着武皇。明明说好的,只要他选择第二条路,武皇便会帮他遮掩罪行。

他怎能信了她?

她早已不是他的阿娘,她是大周的女皇,怎能容下背叛她的人?

“哈哈……哈哈哈……”李旦悲怆大笑,悲怒冲心,一时口不择言反问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呢?”

“四哥!”太平低声提醒。

李旦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望着武皇,“您不是什么都查清楚了么?何必假惺惺地再问我这些?窦氏若没有……”

“皇嗣疯了!”武皇骤然打断了李旦的话,方才她与李旦当着众臣说的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已足以让那些李唐旧臣们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是她留给李旦的最后脸面,是她作为母亲给她的最后保护,更是她身为天子秉持的进退分寸。

太平觉察了母皇的用心,当下便跪地求情,“四哥遭遇丧子之痛,思子心切,路上已有几次寻短见的意图,还请母皇饶恕他不敬之罪!”

李唐旧臣们已经发觉了局势的变化。

一个杀子设局的皇嗣,德行已亏,若真坐上了龙椅,不知还会把屠刀挥向何处?所谓虎毒不食子,连孩儿都舍得杀的人,如何配做储君?

都说公主重情,果然数年如是。

当年章怀太子谋反,禁闭太极宫,殿下一直会去探视兄长,如今皇嗣出此险恶之招,明眼人都看出武皇并不想把此事公诸天下,又是殿下进言劝说,给了武皇与皇嗣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公主仁德,当得起“镇国”二字。

“太平,此事与你无关!”李旦已经失了理智,武皇这一招对他而言阴狠无比,虽说没有将真相公诸天下,却足以毁了他在臣子心目中的一切。

皇嗣并非懦弱,而是阴险诡谲,心狠手辣。用这样的手段去谋天下,实在是下作!

太平凛声道:“四哥!不可一错再错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成器想想!”她这一句明明是补刀,可那些李唐旧臣们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皇嗣肯定是扶不得了,可皇嗣膝下还有两个孩子,李成器与李隆基。

这两人都是无辜的,李成器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李隆基更是被窦氏数月泼洒汤药,一病至今。两个皇孙何其无辜,高宗嫡系血脉也经不得这样的连坐诛杀。

李昭德挺身而出,正色道:“皇嗣痛失爱子,心神已乱,恳请陛下传召太医医治皇嗣。”

“恳请陛下传召太医医治皇嗣。”瞧见宰相出了头,其他李唐旧臣也跟着附议。

李旦看这阵势,他终是明白武皇真正的意图。她不杀他,却也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软禁他一辈子。方才武皇就是在故意激他,逼他狗急跳墙,口不择言,趁机按他一个疯症之名,顺理成章地把他幽禁皇城深处。

好计!真是好计啊!

李旦扯了扯嘴角,满朝文武都觉得他疯了,他现下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当真了。他苍凉的眸光落在了太平身上,他的笑容森寒得让人心颤,“下一个会是谁呢?”

太平没有应他的话。

即便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也要让武皇一世难安。这句话他并不是说给太平的,而是说给武皇听的。

他曾在那把龙椅上坐过数年,他知道坐在上面是什么滋味。

孤家寡人,如履薄冰。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哈哈哈……不会的……哈哈哈哈……”李旦是真的疯了,他在大殿上放肆地大笑着,每个字都像是利刺,深深地刺入武皇的心间。

他在挑拨。

挑拨太平,也挑拨武皇。

这一局,他选择两败俱伤!

“来人,把皇嗣带回东宫,宣太医医治!”武皇越听他的笑声越刺耳,大手一挥,殿卫便将癫狂的李旦“扶”下了殿去。

随后,武皇扶着额头佯作晕眩。

裴氏赶紧上前,及时扶住了武皇,急道:“快传太医!”说完,便搀扶着半晕的武皇退出了朝堂。

武皇离开之后,众臣们在殿上安静了许久。

李昭德率先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他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还请殿下……”

“他们都是父皇的孙儿,本宫明白。”太平知道李昭德的意思,没等他说完,便点头应下,“本宫知道如何做。”

李昭德舒了一口气,看向狄仁杰,“怀英,你那几日在东宫掘地三尺,就为了查这个?”

“李大人应当明白,狄某从不冤枉一人,也不错漏一犯。”狄仁杰说得堂正,他在朝中素有清名,是以即便武皇倚重他,朝臣们也从不怀疑他的持正之心。

李昭德没有再多说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能指望的李唐希望也只有远在房州的庐陵王那一脉了。

瞧见李昭德离开了大殿,不少李唐旧臣也跟着他退了出去。

太平对着狄仁杰一拜,“辛苦狄公了。”

狄仁杰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殿下这一路更是辛苦。”

太平知道狄仁杰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她确实应该回府好好静养一阵子,也让母皇悸动的心静一静。

太平转身走出了万象神宫,踏出殿门时,余光瞥见婉儿还候在殿门口,她不敢停下一步,只能视而不见地沿着宫阶走了下去。

婉儿望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舒了一口气。

虽说不能时时同行,可她们都会守护彼此,公主用公主的手段,婉儿用婉儿的法子,小心翼翼地捱过这段难捱的时光。

她愿她的婉儿,事事顺遂。

她愿她的殿下,步步称心。

待太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婉儿转过身去,望向深宫错落的楼阙。殿下今日的战局已了,该她入阵与武皇对阵下一局了。

她压下对殿下的思念与忧心,前往武皇的寝宫觐见。

今时今日,武皇可比当年危险多了,她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好好应对,切不可让武皇觉察一丝不对之处。

婉儿在寝殿之外再深呼吸了几口,恭声道:“陛下,臣回来了。”

武皇没有出声,只是命裴氏将婉儿宣进来。婉儿端然行礼,武皇锐利的目光寸步不离,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脊梁发麻。

“今日太平在殿上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还是她自己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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