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暖玉

太平轻叹一声, 解释道:“昨晚我合衣睡床,武攸暨合衣睡榻。今日他出去哼小调,是我命他哼给外面那些值卫的羽林军听的。”

婉儿听到这些后,翻涌的醋海稍微平息些许, 别过脸去, “殿下不必跟我说这些的。”

“那可不成!”太平扶住她的双肩,肃声道, “上官驸马生气了, 我岂能视而不见?”说着,她温柔地捏住婉儿的下颌, 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缓缓凑了上去,刚想亲一口她的眼睛,却被婉儿压住了唇。

婉儿呼吸微沉, “殿下醒来就往臣的房里跑, 外面的羽林军会生疑的。”

“上辈子是不是也这样?”太平不想理会羽林军如何, 她只觉心痛。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武攸暨留宿房中,太平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捱到武攸暨睡得打起了呼噜, 太平便从床上起来, 走近窗边透透气。

她本想安静地捋一遍所有的事情, 包括回神都后, 该如何应对武皇,如何藏匿锋芒,如何找准时机把“孕”事外泄,如何与张谡合谋瞒过宫中请脉的太医。

窗户虽说只开了半扇,隔壁映出的灯影却能投落出来, 落在檐下。灯影中投着一条人影,太平知道那是婉儿。

寒风吹入小窗,太平只觉寒凉,好几次她都想张口劝慰婉儿早些休息。可转念又想,她就算劝了又如何,婉儿也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揪着心,黯然神伤。

区区一个李代桃僵,便让婉儿如此难过,上辈子那些夜晚,不知婉儿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初嫁薛绍那一晚,长安灯火通明,满城沸腾。那时候的婉儿会在大明宫的何处,也像这样吹着凉风,静静地陪着她么?而后薛绍亡故,她再嫁武攸暨,那一夜她在阿娘身边当值,一边要佯作若无其事,一边要凝神恭听阿娘诏令,那样的煎熬,不是只有一次,而是往后千百个夜晚。

甚至在只有太平的时候,婉儿还是故作淡漠,一次又一次地把太平推远,独自舔舐伤口。那时候太平还不懂婉儿的心思,总以为世上最伤心的是自己,如今隔世再看,她才发现婉儿当初背着她咽下了多少眼泪。

婉儿强忍心酸,她是想独占殿下,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她必须保证殿下安好,必须隐忍下所有的委屈,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上辈子她不知太平会爱她那般深,她总觉得殿下那样尊贵的人,见过世上太多美好的人与物,喜欢她这样的掖庭罪奴,大概只是一时兴起罢。偏生殿下就是个痴情种,每次婉儿以为殿下不会回来了,太平总会回头。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哪怕是她给太平遗诏的那一晚,她以为她彻底伤透了她,没想到太平政变还是为了她。

得过殿下如此深情,怎还能无动于衷?

今生享受过殿下给她的万千宠爱,婉儿怎能与人分享殿下的爱?究其根本,她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七情六欲的人。

不管她再理智,再清醒,遇上了太平,总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酸涩,情不自禁地欢喜,情不自禁地想独占一个殿下。

“殿下。”

婉儿瞧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泪花,她知道太平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她也不想把气全部撒在太平身上。

“都过去了。”

太平听她语气软和了不少,心中更是酸涩。

“心里不舒服,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太平伸臂将她拥住,现下的婉儿冷得像块寒玉,她只想将她快速暖起来,“就是不准委屈你自己。”

婉儿鼻腔一酸,“不是殿下的错。”说着,她拥紧了太平的腰杆,哑声道,“是我贪心,忍不住地贪心。”

“贪心些好。”太平含泪笑笑,“怕的就是你口是心非,躲起来不让我知道。”

婉儿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推了两下太平,垂首道:“殿下是真的不宜在我房中久留,会招惹羽林军猜疑,他们大多是武皇的……”

“我与武攸暨说了,今日不启程。”太平打断了婉儿的劝诫,定定地望着她,给了她一个理由,“本宫伤了,不宜上路。本宫今日来你房中,就是让你给本宫上药的。”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还没有演完戏,忍不住捶了一拳的肩头,“殿下如此,会被旁人笑话的。”

“相信此事的人越多,阿娘便越不会怀疑我。”太平说完,低头将房门锁好,牵着婉儿回到了床边,拉着她坐下。

婉儿怔然看她,“殿下要做什么?”

“一夜未眠,本宫头疼着呢。”太平一边说,一边在婉儿面前蹲下,亲手给她除去鞋袜。

婉儿急忙按住太平的手,“殿下这样于礼不合,臣可以自己来。”

“驸马听话。”太平抬眼对上她的眸光,笑意轻柔,“本就应该妾来伺候你。”

这两句话无疑是戳心窝的,足以抚慰昨夜的寒凉,让婉儿的心霎时温暖起来。堂堂镇国公主给她一个小小内舍人除鞋去袜,伺候她解衣躺下,若不是真心真意地喜欢,太平岂会如此“卑躬屈膝”?

殿下给足了她宠爱,也给足了她尊严。

即便恃宠生娇,她也知道哪里是分寸所在。

太平除了鞋袜外裳,与她一起躺在了床上。不等太平拉扯被角,婉儿已支起身子,给太平拉了被子盖好,温柔地掖了掖被角。

“妾给殿下揉揉。”

婉儿也会心疼太平的。

太平鼻酸难受,不想让她瞧见眼底的泪花,便钻入了婉儿的怀中,合眼道:“对,爱妃给我好好揉揉,头疼。”

李唐皇室多有头风之症,先帝高宗若不是风疾缠身,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武皇。虽说有些时候太平说头疼只是哄她亲近,可随着太平年岁渐长,太平提及“头疼”二字,于婉儿而言都是忐忑。

婉儿的指腹柔柔地在太平的额角打着圈儿地揉着,温声问道:“殿下经常头疼么?”

“遇上你就想头疼。”太平打趣了一句。

婉儿是认真的,“妾想听真话。”

“我知道父皇有风疾,可我几个哥哥都没犯过风疾,想来我应该也不会有。”太平睁开眼睛,指尖在婉儿心口信手画着,“就算有,我也不怕。”

婉儿蹙眉,“若真有,应当早些寻访名医医治。”

“婉儿便是我的名医。”太平仰起脸来,她说的也是真话,“给我揉一揉,我就不那么疼了。”

“殿下!”

“好!我依你!”

太平可不想惹她生气,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暖,可不能又让她变成一只带壳的刺猬。反正这次回去,她还要与张谡商议脉象一事。该用药则用药,该行针便行针,将来这些日子,她有许多事要劳烦张谡去办。

况且,她也担心婉儿的身子。

“我依了你,你依不依我呢?”太平往上蹭了蹭,与她共枕相望。

婉儿疑惑,“依殿下什么?”

“我找大夫瞧,你也找大夫瞧。”太平直接说明白,“你总是折腾自己的身子,我得找人好好盯着你调养!”

婉儿张了张口,只觉理亏。

“依不依?”

“诺。”

太平不禁失笑,伸臂将婉儿搂入怀中,呢喃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婉儿枕在她的心口,听着她的心跳声,终是踏实了下来。她伸臂勾住了太平的腰杆,安心地合上双眸。

昨晚一夜未眠,两人都是倦极,一旦安了心,困意便袭上心头,两人很快便入了眠。

驸马半途与公主共寝一事很快便传回了神都。

武皇被近日的事情折腾得焦头烂额,这件事算是难得的舒心事了。太平素来重情,遇上皇嗣这样的事,定会难过许久。驸马安慰太平,太平顺势找个慰藉也在情理之中。

女儿与女婿的床笫之事,她已不想盯着了。如今这大势所向,即便太平诞下皇孙又如何?武氏连折两个能办事的侄儿,其他的武氏或是太小,或是庸碌,在朝堂上根本树不起武氏的威望来。

寒门子弟虽说也有能用之人,可输在了经年累月的世家家风上,有些献策只是贪一世之功,也是用不得的。

至于那些酷吏,行事狠辣,嚣张跋扈,民间也好,朝堂也罢,早已是怨声载道。武皇自忖已经装不了几日糊涂,皇孙一案尘埃落定后,她最该处理的便是这些“屠刀”。

清理酷吏,博取声名,至少能让她在朝堂上稳一稳脚跟。

可如此一来,她手中可用之人便更少了。

满朝文武,放眼看去,心腹中有能者甚少,有本事的大多还是李唐的旧臣。

武皇无奈叹息,坐到这龙椅之上,方知天子举步维艰,竟还不如她当天后时爽利。

“陛下,来俊臣回来了。”裴氏小声禀告。

武皇重整心神,“宣。”

来俊臣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跪地叩首口,朗声道:“臣不辱使命,办成了陛下交待之事!”

武皇舒眉,“案子都勾连上了?”

“都勾连上了!只要皇嗣回来,指认凶手窦氏,与窦氏相关的所有人,都会牵连进这个案子。”来俊臣得意极了,“臣保证,自此皇嗣再无可用之人!”

“办得好,下去休息吧。”武皇赞许一声,挥手示意来俊臣退下。

来俊臣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退出了大殿。

武皇看着来俊臣的背影,眼底涌动的森寒阴色大盛,心中暗道:“还要让太平杀他立功么?”

经历过李贤与李旦的逆反,武皇忽然有些发怵。

最温顺的李旦都能给她一刀,险些致命,那向来同心同德的太平,会不会在掌控了大权之后,反过来也给她一刀呢?

武皇苦涩笑笑,当天子久了,她终是尝到了寡人的滋味,信任一个人也越来越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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