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蛰伏

细雨绵绵, 山道上的马车走得很是缓慢。武攸暨与羽林将士们穿着蓑衣,骑马护卫在两辆马车左右,朝着神都的方向行进。

雨丝打在马车蓬上,淅淅沥沥地发出绵延不绝的碎响。

婉儿掀起车帘, 悄悄顾看马车外。

“婉儿, 你到底在看什么?”太平已经记不得,这是婉儿归程里第几次偷瞧外面的动静了。

婉儿放下车帘, 她已经可以坐实心底的猜想, “殿下这次是带了羽林军的,皇嗣决计掀不起浪来, 照说驸马送完书信,便该回神都复命,可一路行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声音忽地沉下, “殿下以为, 这是为何?”

太平正色回答, “还能为何?定是母皇的意思。”话音刚落,她眉心一蹙,骤然反应过来, “母皇在防备我?”

婉儿颔首, “皇嗣惹此大祸, 陛下好不容易才扭转乾坤, 她绝对不允许路上再生任何枝节。”

所谓“枝节”,武皇防备的正是太平。武皇之所以给李旦第二条路,就是不想此事闹到台面上来。若是太平借由李旦一案掀起大浪,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武氏咄咄逼人,才逼得皇嗣做出杀子逼位这样的诛心狠招。太平年少时便流露过野心, 虽说这些年来一直与武皇同心同德,可李旦一案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借着此案掀起浪来,一面可以让皇嗣一脉永别皇位,一面可以造势逼得武皇退位,哪怕是将皇位传给李显,以太平的聪慧,对付李显可比武皇容易多了。

此案未了之前,谁得益,谁便是武皇防备之人。

庐陵王远在房州行宫,被武皇的人看管甚严,根本接触不到朝臣。太平不一样,如今她是有实权的,要做什么动作易如反掌。

武皇大业初成,尚未站稳脚跟,一展抱负,便遭亲子暗算这一遭,即便太平没有那个意思,她也不得不防太平。

帝王之家,向来是先君臣再母女,易地而处,太平就算再重情,也会跟武皇做一样的选择。

退一步,便再无生路。

武皇绝对不会给太平任何机会,把皇嗣杀子谋权的真相泄露出去。指派武攸暨来送信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沿途看紧太平,莫让她接触任何地方官员,尤其是武皇贬谪到地方的李唐旧臣们。

“以我对母皇的了解,她一定不止派了武攸暨,还派了其他人暗中盯着。”太平语气唏嘘,“我只要有一点异动,那些暗处的人一定会把我当场拿下。”她再往深处想了想,“恐怕还不止这些。”

婉儿最担心的便是“不止这些”。皇嗣软禁东宫都可以闹出这样的案子,太平手握实权,先前又开府招揽了不少幕僚,对武皇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

“我原想今年随王孝杰出征,收复安西四镇,蹭些许军功。”太平只觉可惜,若不是四哥闹这一出,一切本来可以顺利进行的。如今她若再提随军之事,武皇定能嗅到她的用心,绝不会允准太平,让她有机会触碰兵权。

听见殿下懂得分寸,婉儿略微踏实了一些,只是往后的日子,太平要更加明哲保身才是。

或许……

婉儿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武皇对太平的猜忌少几分,可那个法子实在是冒险,她就怕假的做成真的。

太平也想到了那个法子。当年高宗驾崩,太平用守陵一事避过了武皇的锋芒,如今皇嗣惹祸,太平想再避锋芒,便只有突然有“孕”了。

“殿下不妨……”婉儿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沙哑地开了口,即便不情愿,她也必须先保证太平的安全,“找驸马谈一谈?”

太平苦笑,“婉儿不恼么?”

婉儿定定地看着太平,说不恼都是假话,可为了太平的性命与大业,就算……就算必须假戏真做,她也必须忍下。

“殿下必须给陛下一颗定心丸。”

“此事我会安排妥当。”

太平知道婉儿心里不舒服,其实她也难受得紧。为了不让这几年谋划的势力付诸东流,她必须走这一步。

“嗯。”婉儿垂下头去,不舍地握住了太平的手。

太平覆上她的手,温声哄道:“别怕,不过李代桃僵罢了。”只是如此一来,她与武攸暨又要多一重羁绊。

马车缓缓前行,在日落之前,行至了前方驿馆。

往日都是婉儿照料太平的起居,同住一房,今日婉儿不等太平开口,便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去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离神都还有十日的路程,今晚她必须演完这出戏。

武攸暨陪同太平用膳之后,与往日一样,他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殿下好生休息,臣先告退了。”

“暨哥哥,留下陪我说说话吧。”太平说完,示意门口值卫的羽林军把房门关上。

武攸暨受宠若惊,急切地坐回了原处,“殿下请说。”

太平拿起酒壶,亲手给武攸暨斟了一杯酒,“我知道母皇定然还吩咐了你旁的事……”他将酒盏移向了武攸暨,将武攸暨心虚的表情一览眼底,“暨哥哥别慌,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两年多来,你处处待我以礼,我都放在心里。”

武攸暨听得大喜,“当真?!”

太平轻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敬向武攸暨,“陪我再喝几盏,好不好?”

“好!好!”武攸暨听得欢喜,举盏就一饮而尽。

太平小饮一口,再提壶给武攸暨满上一盏,“你我虽说写过和离书,可对外还是夫妻,我若一直没有所出,旁人笑话你我事小,惹来母皇猜疑就事大了。”说着,她往武攸暨身侧挪了挪,低声道,“你知道的,母皇想知道的事,谁也瞒不住。”

武攸暨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他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佯作不解问道:“殿下……想臣如何?”

太平倒也不与他绕弯子,拿起酒盏与他手中的酒盏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想要个你的孩子。”

武攸暨只觉一颗心要雀跃着飞出喉间,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情浓之下,哪里还喝得下酒,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了太平的腰杆,哑声问道:“殿下想好了?”

太平按住他的手,笑道:“暨哥哥,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你的孩子。”

武攸暨怔了怔,终是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我跟五娘的孩子?”

太平点头,“嗯。”

武攸暨仿佛被人淋了一身凉水,苦涩道:“殿下府中幕僚众多,先前为了掩人耳目,已将五娘悄悄送至皇庄……”

太平的食指骤然按住了他的唇,“暨哥哥,你知道的,这些都不是难事。”

武攸暨从未与太平这样亲昵过,他只觉心魂一酥,低声提醒,“殿下此举,罪同欺君。”

“暨哥哥早就与我做过这样的欺君之事了,不是么?”太平也提醒武攸暨,“出了四哥这样的事,你应该懂的,回去之后母皇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宠我。若是李唐那些旧臣趁机落井下石,母皇只会越来越不放心我,我若有事,很多事便瞒不住了。况且,我是真的不想旁人说你……”她的手指沿着武攸暨的颈子滑落,给他捋了捋领口的褶皱,“不行。”

武攸暨听见“不行”二字,莫名地觉得愤怒,“谁敢说我不行!”

“都是你的血脉,权当过继一个给我。”太平语气微娇,竟是在哀求他,“暨哥哥,我从来不想卷入这些争权夺利的是是非非,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暨哥哥这次帮了我,我保证……”太平的话戛然而止,她戳了戳武攸暨的心口,“来日方长,总会有的,不是么?”

太平没有直言,可武攸暨想得明白。

若真李代桃僵成功了,太平与他有了嫡子或是嫡女,公主与他便有了新的羁绊。他帮公主越多,便知道公主的事越多,公主便越不能半途弃了他。

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算,武攸暨都是赢家。

公主有了孩子,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养武平安为义子,武平安便不用偷偷摸摸地长大了。

武攸暨捉住了太平的手,贴在心口上,“殿下想要的,臣都给殿下,只望殿下记得臣给殿下的好。”

“记得,一定记得。”太平柔声哄他。

不管今日公主待他有几分真,武攸暨明白,殿下这次是有求于他,往后数月,他与她都要恩爱于人前,这样的好日子他岂能错过?

“那今晚……”武攸暨故意暗示。

太平浅浅一笑,“请驸马留寝。”

武攸暨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要有了这个孩子,真正留寝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夜雨纷纷,打在檐头沙沙作响。

婉儿站在窗前,凉风吹入房中,寒透了她的身心。

虽说她知道公主与驸马今晚是分床而眠,可她就是觉得心里绞得难受。明明不该去想那些不会有的画面,可她就是忍不住。

武攸暨不是傻子,殿下总要给他些甜头。

太平会让他亲一口么?

太平会让他抱么?

婉儿越想越难受,不觉视线已糊,眼眶又酸又胀,想忍住眼泪,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流淌。

隔壁的灯光终是熄灭,婉儿的心也瞬间投入了冰窖深处,刺骨的寒意不断刺着她的心房,每一下都痛如刀割。

“太平……”

她在心间默念殿下的名字,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把殿下带走,带去一个武皇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藏起来,独属于她一人。

彻夜不眠。

第二日清晨,驸马早早地离开了公主的房间,哼着小调走远了。

那小调里透着武攸暨的得意,每一声都好似刀刃,继续凌迟婉儿的心。

婉儿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应该收拾心情,打盆热水来,伺候殿下梳洗。

就在她缓好情绪打开房门时,抬眼便瞧见了太平的笑脸。

心酸与恼怒一瞬冲上心头,婉儿下意识便想将房门关上。

太平就知道她会这样,在她关门之前,便先挤入了房间。

“砰!”

房门重重关上,并不是婉儿想关门那么重,而是公主将她按在了门上,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记狠吻。

婉儿用力推了几下公主,无奈太平吻得太狠,甚至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抵在了门扇之上,难以动弹。

直到两人唇齿之间浮起一味咸涩,太平终是松开了她的唇,心疼道:“谁准你一夜不睡的?”说话间,温柔地拭起了婉儿眼角的泪痕。

婉儿被她吻得唇瓣微肿,这会儿正委屈中,冷声反问,“不睡又如何?”说完这句话,她终是反应过来,殿下竟然知道她一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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