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四哥

马车抵达驿馆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驿馆官吏们觐见过公主与皇嗣后,便被太平打发了下去。

随后,随侍们端上了晚膳。李旦扫了一眼晚膳,不解地看向了太平, “这些厨子怎的做一些小孩子吃的当晚膳?”

太平抬眼对着婉儿递了个眼色, 婉儿便退出了房去,顺手将房门关上, 先行回房休息。

“四哥, 现下只有你我,你若有难处, 大可告之于我,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太平等婉儿的脚步声走远,她一边说,一边给李旦拿了一枚桃酥, 放在了李旦碗中, “从小到大, 四哥护我最多,四哥待我之好,妹妹一直都记得。”

李旦饶有深意地看看太平, 又看看碗中的桃酥, 苦笑道:“太平, 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说着, 他把桃酥拿了出来,放回了原处,“小时候瞧见这些点心会高兴,如今就算可以想吃便吃,也不复当年的心境了。”

太平按住了他的手, 认真道:“四哥,其实来得及的。”

李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淡声问道:“陛下给你的信,写的是这些?”

“她是我们的阿娘。”太平紧紧盯着李旦的眸子,“你是她的儿子,是皇嗣,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李旦却笑了,笑容苍凉中透着一丝自嘲,“太平,你知道这些年四哥是怎么过来的么?”

“我知道。”太平怎会不知?

李旦忽然静默下来,只是静静地望着太平,隔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开口,“驸马待你好么?”

太平怔了怔,不懂李旦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李旦沉声,“他看你的眼神很温柔,他会待你很好,阿娘给你选了一个好夫君,至少你还有希望。”

太平接口道:“四哥也有的。”

“我现下就是众矢之的,我若不死,他们不会罢休。”李旦掏着他的心窝与太平说话,“我若死了,我的孩儿便是下一个众矢之的。成器你见过的,他最是听话,从来不与谁起争执,但凡能让的,他都会让。”

太平静静地听着李旦说话。

“隆基的病来得蹊跷,太医诊治了那么久,竟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李旦提到这几个孩子,就好似锥心的疼,“在东宫伺候的宫人都是陛下一手挑选的,当中混入几个魏王的人,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平追问,“所以四哥是查到了什么?”

“我手中无人,定是什么都查不到的。万幸,陛下身边有个户婢叫韦团儿,我瞧她似是待我有意,便假意与她相悦,央着她帮我暗查那些宫人的身份。”李旦说这话时,暗暗咬着后槽牙,“我竟还要讨好一个宫婢,太平,你不觉得四哥活得很窝囊么?”

“四哥。”太平覆上他的手背。

李旦深吸一口气,“宫人之中,确有武姓。”

太平心头一凉,“你是说,皇孙猝死一案,与武氏有关?”

李旦苦笑,反问道:“除了他们,还能是谁?他们一时半会儿动不得我,便先动我的孩儿。”说着,他眼底很快便涌起了泪花,哑声质问,“他们还那么小,他们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太平看着四哥痛苦的模样,一时半会儿她也辨不出四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李旦握住太平的手,忍泪道:“太平,现下你是武氏的媳妇,你将来的孩子是陛下属意的储君,这些事四哥都明白。四哥根本就不想当天子,四哥只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安心过日子。四哥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什么,今日四哥只求你信四哥一回,让四哥把案子查个清楚,还我那三个孩儿一个公道!”说完,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殷切,“你帮帮四哥,好不好?四哥保证,就算天下人让四哥当皇帝,四哥也不当,四哥会继续支持母皇为帝,绝对不会让母皇难做。”

这次是太平不发一言。

李旦满眼疑惑,难过地道:“太平,是你说的,若有难处,只要告诉你,你不会坐视不理!”

“四哥要我如何帮你?”太平安静问道。

李旦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肃声道:“不管陛下吩咐你做什么,你先按兵不动,帮我拖延些时日。”

“我又能拖延多久呢?”太平故作为难。

李旦紧了紧太平的手,笃定地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你我可以抵达藩地,有你帮手,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太平低叹一声,“四哥,我帮你。”

李旦高兴极了,“谢谢你,太平。”

“我们都姓李,死的都是我无辜的侄儿,我们的确应该联手把武承嗣拉下来。”太平的语气里故意多了些许激动。

李旦舒眉,“有你这句话,四哥便安心了!”

“我会想办法拖延时日。”太平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了李旦,“母皇说,抵达藩地便设法困住你,别让你亲审那些宫人,她随后会派来俊臣来暗查。”

李旦接过书信,他认得母亲的笔迹,这些字迹确实是母亲的亲书。太平既然肯将书信与他细看,想来太平是真的信他了。

“看来,母皇定是知道内情的。”李旦哀声自嘲。

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来,重新拿了一块点心放入他的碗中,“四哥说的不错,今次他们的矛头是你,下次矛头便会是我,凭什么你我要这样坐以待毙?”

李旦眼底涌起了一抹喜色,他终是拿起了点心,“有你帮我,此事还有转机。”

“离藩地还有几日路程,我们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瞒天过海,把武氏的狠毒昭示天下?”太平给自己拿了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李旦慨然长叹,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官婉儿那边……”

“她与我自小交好,我最知她的脾性,放心,我可以应付她。”太平说完,又补了一句,“四哥放心,今晚之言,只有你知我知,我一定不会让她知道半个字。”

“嗯。”李旦略微放心些许,他知道武皇派上官婉儿同行就是来做眼线的。

两人用过晚膳后,太平起身告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婉儿已经等了太平许久,瞧见太平回来,她便迎了上去。

太平进房之后,反手将房门紧锁,拉着婉儿退至床边,低声道:“四哥算是信了我五成。”

“仅仅五成?”婉儿以为,她仿照武皇笔迹写的那封书信怎么都能让李旦相信七成。

太平握紧她的手,她的掌心微凉,婉儿顺势双手合握殿下的手,给殿下好好暖着。

“他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何以见得?”

太平认真回答,“他说,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如此笃定,仿佛他已经知道证据在何处。单凭这一点,太平便能断定,他与这案子一定有关联。

婉儿眸光微沉,“哪怕是狄公,查案也没有这样的底气。”

“我想,到了衡阳,事情定会水落石出。”太平的心,寒得发疼,若真是四哥利用三个亲子布下的局,她绝对会照阿娘信上所说,调派衡阳守军,先把四哥拿下。

那可是他亲生的三个孩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若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所谓绝不想当天子这样的话,绝对是一个字也不能信的。

“帝王基业,每个人都是踩着森森白骨爬上去的。”婉儿已经看惯了这些同室操戈,她担心的只有太平,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一直把李旦当成她的哥哥,“殿下,有时候并不是人心可怖,而是生死边缘,为了活下来,不得不变。”

虽然话是这么劝,可婉儿从来不信皇嗣是个安分的。他若真是个安分的,上辈子怎会教出一个李隆基来?毕竟,上辈子武皇可是把皇嗣与诸子软禁在东宫整整七年,那七年没有任何臣子敢靠近东宫。李隆基的那些手段,若不是李旦教的,难道会是那些乐师教的?

太平怎会不知这是婉儿的劝慰?

她歪了身子,枕上了婉儿的膝头,哑声道:“婉儿你就别想方设法地给四哥编好话了。”

婉儿垂首看她,“妾只是不想殿下难过。”

“母皇若是真想杀他,他怎能活到今日?”太平牵着婉儿的手覆上自己的额角,“皇嗣与皇孙都是一个都折不得的,母皇再心狠,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先前王庆之一事,满朝文武都看得透彻,母皇肯定是立不得姓武的储君。这些我都知道的事,四哥怎会不明白?”

婉儿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太平的额角,温声道:“既然殿下什么都清楚,那便少难过一些,好不好?”

太平捉了婉儿的手,牵着她的手贴在了心口上,她平躺过来,仰面望着心上人,微笑问道:“会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天真么?”

婉儿也笑了,“会。”

太平笑容微敛。

婉儿的食指在太平心口点了三下,“殿下若是不天真,妾兴许就不会喜欢殿下了。”

太平笑意微浓,“哦?因为天真好骗么?”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俯下身去,在太平眉心上吻了一口,“是……珍贵。”

天家最不该有的便是天真,偏生她的心上人就是天家里最天真的小公主。

太平嘴角扬起,打趣道:“不愧是上官大人,慧眼识英雄!”

婉儿笑道:“天色不早了,殿下先起身,容妾去打水来,伺候殿下洗漱。”

太平翻身坐起,莞尔赞许:“婉儿是越来越像本宫的爱妃了。”

“原来只是像?”婉儿故作不悦。

太平自忖说错了话,忙将婉儿牵住,“一直都是!”

“迟了。”婉儿凑上前去,“该罚。”

太平明知故问,“婉儿要怎么罚?”

“今晚,臣要做驸马。”婉儿绝不会告诉她,下午那会儿她还是听见了殿下唤武攸暨的那一个“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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