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大势

皇庄在神都南郊, 武皇挑了此处赏赐太平,恰好是因为这里有片梅园。梅树不知是何人所栽,每到冬日,白梅胜雪, 红梅似火, 没划作皇庄之前,这里是神都诗人们入冬后的赏梅胜地。如今不得公主允准, 谁也不准擅入梅园。

当然, 有一人除外。

太平知道婉儿喜欢梅花,很早便给她下了特令, 只要婉儿来此赏梅,皇庄的人都要伺候好了。

婉儿抄了一早的经文,这会儿脑袋算是清醒多了。此时与公主乘着马车出了神都,来到了梅园之外。

马车刚停, 便有宫人迎了上来, 搬了踏脚石来, 恭请殿下下车。

太平掀起车帘,便有一阵寒风袭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婉儿抱了大氅, 罩在了公主身上, 温声道:“殿下当心些, 不要着凉了。”

“是, 上官大人。”太平享受着婉儿予她的温情,牵了她的手,一起走下马车。

今日她放了春夏与红蕊的假,让那两个婢子在公主府好好休息。梅园这边也有不少宫人,少春夏与红蕊一日也无妨。

“殿下, 请。”管事的内侍恭声说完,便哈腰引着太平与婉儿往里走。

穿过长廊,两人步入了赏梅的暖阁中。这暖阁只有上下两层,最上面一层只放了一张几案,铺了两张暖席,文房四宝俱全,西南角上还置了一个暖盆,里面的火炭已经烧了好一会儿,将整个楼阁熏得暖暖的。

“还算妥帖。”太平与婉儿在几案边坐下,望向了半敞的望梅小窗,话却是说给管事内侍听的,“温一壶酒来,再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本宫要与上官大人单独论梅。”

“诺。”管事内侍领命引着宫人们退下了。

婉儿等那些人走远后,低声提醒,“今日应该喊上驸马的。”

“喊了武攸暨,你还能高兴赏梅?”太平一句话戳在点上。

婉儿蹙眉,“这是陛下的吩咐。”

“来了也是被打发走的,何必让他难堪?”太平敢做,便笃定今日阿娘肯定是没心情管她的。

婉儿憋着一丝酸意,“原来如此。”

“瞧瞧,他没来都已经酸成这样了,若是来了,那还了得?”太平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今日不提他,扫兴。”

婉儿也不想如此,可情之所钟,怎会不在乎这些?

“你就仗着……”婉儿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这句话殿下定是爱听的,她偏就不说了。

“怎的?”太平确实想听完这句话,杵着腮脉脉看着她,“你不也仗着本宫喜欢恣意妄为么?”

婉儿被她这一哄,心情大好,“彼此彼此。”

太平哑然笑笑,等宫人们端上了点心、奉上温酒后,挥袖屏退了宫人们。

“今日婉儿可有诗兴?”太平一边给婉儿斟酒,一边问道。

婉儿轻笑,“自是有的。”说完,执盏饮了一口美酒,酒汁温暖,瞬间烧烫了整个喉咙,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酒烈了些。”

“所以不能贪杯,今日只准喝三盏。”太平给她记着。

“殿下怎的这般小气了?”婉儿笑问。

太平认真答道:“赏梅也一样,差不多了,我便送你回宫。”

婉儿听出了公主言外之意,“嗯?”

“今日母皇会召见王庆之,李昭德也在边上。”太平执盏眯眼品了一口酒,抿唇道,“你猜武承嗣会在哪里坐立不安地等候消息?”

婉儿心领神会地笑了,“自是在宫中。”说完,婉儿捏了一块点心,喂向太平,“殿下只想当面看他的笑话?”

“这个时候必须落井下石。”太平启口,咬了一口点心,眸光瞥向了另一个盘子里的芙蓉糕。

婉儿放下这块,拿起芙蓉糕来,莞尔喂向太平,“殿下要磨刀么?”

太平刚欲咬,婉儿便故意移开了。

“总是被他盯着,防来防去,我也累了。”太平说完,委屈巴巴地盯着婉儿手中的芙蓉糕。

“殿下想好了?”婉儿问的可不是这块芙蓉糕。

太平慨声道:“这条路本就是遍布鲜血的炼狱之路,与其等他们反过来给我一刀,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说完,她静静地望着婉儿的眉眼,“婉儿不怕我满手鲜血便好。”

婉儿笑笑,语声坚定,“臣会陪殿下走完这条路。”说着,她牵过太平的手,在她掌心烙上了一吻。

太平顺收拢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本宫忽然觉得,方才没吃到的那块芙蓉糕不甜了。”

婉儿放下了芙蓉糕,徐徐靠近太平,“臣早就知道,殿下想吃这个。”

手指沿着她的颈边滑入她的发丝之间,太平捧住了她的后脑,在她眉心的红梅上轻轻地吻了一口,然后抵住了她的额头,酥声道:“只尝一口,不能误事。”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气息微沉,“当真不要?”

“要……”太平情不自禁地吮住了她的唇,甚至贪婪地一勾她的腰杆,与她紧紧地贴在了一处,再无半分罅隙。

这可是上官大人先撩拨的,可怪不得殿下贪心。

第一口只是浅尝辄止,这第二口可要恣意品尝,将所有的气息都揉碎抿化,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时,方才作罢。

两人再次抵住彼此的额头,相视一笑,沉浸在这半日浮生偷闲里。

武皇那边可就没这么清闲了。

万象神宫之中,王庆之侃侃而谈,起初谈到立储才能安定朝局、以安人心时,李昭德甚至还出言附和。当王庆之说出储君人选时,李昭德铁青了脸,瞬间没了声响。

王庆之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继续请命,“魏王德高,可承宗祧。陛下姓武,天下岂有储君与天子不同姓的道理?”

王庆之这句话戳中了武皇的心思,她本来只想当个看客,可若是当场否了这句话……他日太平诞下武姓皇孙,便少一个理由立为皇太孙。

“呵,魏王德高何处啊?”李昭德斜眼瞥向了他,“论德高,能高过镇国公主么?”

王庆之一时语塞。

李昭德凛声道:“这片江山可是李氏先祖一战一战打下来的!陛下承继大统,也只是暂时帮先帝管顾天下,这可是陛下亲口直言的,若是储君选了魏王,敢问陛下,这是要谋朝篡位么?!”

武皇似笑非笑,“立储是大事,李公言重了。”

王庆之趁机接口道:“庐陵王当年险些把半壁江山送给了韦氏,皇嗣又体弱多病,经常不朝,李大人你说说看,不立魏王,还能立谁呢?”

李昭德拂袖道:“天下就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试问哪家宗庙有侄儿给姑母上香的道理?”

武皇脸色沉下,李昭德确实说了一句实在话。她登基之后,便顺势追封了自己的父亲为皇帝,武承嗣继任大统,定会追封他的父亲为帝。

“陛下!即便庐陵王不可,皇嗣不可,可陛下还有皇孙!”李昭德故意扬起声音,“庐陵王嫡子可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这事老臣们都记得!就算不是他,皇嗣也有嫡子,也是陛下亲封过的皇太孙!所谓君无戏言,陛下岂能因为王庆之的一家之词,便损了君王之诺,出尔反尔?”

武皇暗暗捏紧龙袍衣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李公所言极是。”

“还请陛下莫要听这小人所言,谋朝篡位,让天下人唾弃!”李昭德说完这句,又补了一句,“突厥与吐蕃向来虎视眈眈,若生内乱,他们必会挥军直下,趁机掠夺城池,侵吞李氏先祖们用鲜血换来的天下,到时候,陛下可有脸面向李氏先祖们交代?莫要忘记了,陛下本就是李氏的媳妇。”

“咳咳!”武皇突然捂着嘴巴咳了两声,佯作不适,“朕今日不太舒服,就先论到这儿吧,裴氏。”她看向一旁伺候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急忙扶起武皇,搀扶着她退出了万象神宫。

王庆之起身拂袖,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昭德,“如此不敬陛下,李昭德,你目无君上!”

“你居心叵测,为一己私欲,妄图教唆陛下谋朝篡位,走!”李昭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大手一扯,便拖着他走出了万象神宫。

王庆之挣扎了几下,“李昭德,休得无礼!”

哪知李昭德刚松了手,便对着候在万象神宫外许久的李唐旧臣们扬声一呼,“此贼大胆,竟敢教唆陛下立魏王为储君,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给我打!”

“乱臣贼子!当诛之!”李唐旧臣们群情激扬,纷纷卷了袖子上来,二话不说,便群起而攻之。

武皇并没有走远,听见了动静后,回头一瞧,刚欲说什么,便又忍下了。

大势难撼,总要给这班李唐旧臣发泄一回,也好警醒一下武承嗣,让他收敛收敛。

可没过多久,便有羽林将士急忙跑来禀告,王庆之竟被这群李唐旧臣给活生生地打死了。今日那么多人下手,武皇也不好严办他们,一时半会儿她也找不到能顶替这些官员的人,强行撤了他们的官职,只会导致朝堂动荡,寒了李唐旧臣的心事小,让他们联合起来反她就事大了。

“把王庆之的尸首抬去魏王府,让魏王自行处置!”武皇扶额,她不得不承认,武氏这边能办差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她的心腹大多都出自寒门,论起影响力,怎么比得过那些出身世家的李唐旧臣。

还急不得……还要耐心求贤几年……可纵使君子满堂,她也绕不开李氏媳妇这重身份,太平也避不开武氏媳妇的身份,大周若定下姓武的储君,便等于是谋朝篡位,确实难以服众,甚至还会招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烦透了。

即便已是一国之君,仍旧不能随心所欲,纵然已经改唐为周,天下人心大多还是向着李唐,只当她是代夫帮子君临天下,等她百年之后便该还回去。

“陛下。”裴氏担心地轻唤了一声,只因这时武皇的脸色难看至极。

武皇怅然一叹,“走吧,回寝宫,朕确实倦了。”

裴氏不敢多问,只得跟着武皇回了寝宫。

王庆之的死讯很快便传到了武承嗣耳中,他本来满心期待地等着武皇传召他,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个消息。

他心思一动,生怕那些李唐旧臣会把没发完的怨气回头撒在他的身上,当下便匆匆出了宫门。

“魏王这是急着去哪儿呢?”太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她慢条斯理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徐徐走近。

武承嗣一拜道:“原来是殿下。”

“本宫有几句话想说与魏王听,不知魏王肯不肯赏脸听上几句?”太平端着公主的架子,冷声发问。

武承嗣不想节外生枝,“公主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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