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实话

太平并没有立即开口, 她引着武承嗣来到马车边,挥手示意车夫退下,这才开口道:“本宫也不与魏王绕什么弯子,今日只想敞开了说几句实在话。”

婉儿尚在马车之中, 她贴近车壁, 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武承嗣没有应声。

太平继续道:“本宫是武氏的媳妇,照理说魏王应该与本宫是同一阵营, 为何一再同室操戈, 把刀刃都对向本宫呢?”

武承嗣听得刺耳,以为太平是故意来奚落他的, “臣不知殿下说这些是何意!若是殿下说完了,臣也该走了。”

“本宫只是公主,民望再高,论起储君人选, 那些李唐旧臣也不会想到本宫头上。”太平直接切中要害, “魏王把本宫斗下去又能如何呢?”

武承嗣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沉声问道:“殿下想做什么?”

太平轻笑,反问道:“魏王想做什么呢?”说完,她从衣袖下拿出两份奏疏来, 递给了武承嗣, “这是礼部请立你为太子的奏疏, 写奏疏之人是你的门生, 恰好被本宫给截下了。否则,今日若是再添一个礼部为你请命,你觉得母皇会如何处置你?”

武承嗣接过这两本奏疏,只觉背心生凉,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太平, “殿下想要臣拜谢你么?”拜谢她没有落井下石,推波助澜地刺他一刀。

“那倒不必。”太平负手而立,“就是提醒魏王几句,凡事不要操之过急,要擦亮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敌人?大周是先帝传下的江山,母皇对外宣称,她是为先帝守护天下,自古而今,江山都是传给儿子的,除非母皇膝下无嗣,才会在宗室里面挑选过继人选。”

武承嗣目光复杂,紧紧地盯着太平的眼睛,“你是想坐山观虎斗么?”

“本宫若是有储君资格,这次便不会放过你,只须顺水推舟地鼓动一下那班李唐旧臣,在明日的朝堂上一起发难。”太平的笑意带着一丝寒气,“你猜,母皇为了稳定朝局,会不会拿你……是问?”她故意中途停下,对着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确实,若是太平这次真的出手了,今日死的便不止王庆之一人。

此时武承嗣想要一句踏实的实话,“殿下与臣说这些,究竟何意?”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太平徐徐回答,“本宫只想一世富贵荣华,当个逍遥自在的镇国公主,魏王若肯成全,本宫自然也会成全魏王。”

武承嗣冷笑,与公主联盟无疑是与虎谋皮。

“魏王若是信不过本宫,也可以与本宫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太平点明所有话,“倘若魏王再想对本宫下手……”她眸光忽然染上了霜色,语气也变得肃杀起来,“本宫绝对不会再顾念驸马情面,下次一定送你去见阎王!”

“呵!”武承嗣冷笑,拱手对着太平一拜,“今日,臣受教了。”

“退下吧。”太平挥袖示意他退下。

武承嗣铁青着脸退回了自己的马车前,他悻悻然掀帘上了马车,“回府!”

“诺。”车夫调转马车,载着武承嗣往魏王府驶去。

这几年来,武承嗣一直视太平为争储的对手,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走错了。今日王庆之被那班李唐旧臣活活打死,姑姑却一言不发,足见她也无法奈何那班李唐旧臣。

平日里那些人看上去对姑姑毕恭毕敬的,没想到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上,一个两个就像是寺中护院的金刚变成了凶神恶煞,大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

是他小瞧了这些老臣。

当然,他也小瞧了太平。一直以来,他以为太平没对他发难,是因为姑姑一直袒护着他,没想到竟是太平顾念驸马情面才放过的他。且不管太平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有几句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姑姑尚有子嗣,庐陵王与皇嗣才有资格入主东宫,哪怕他们是被姑姑亲手拉下来的皇帝。

“子嗣……”武承嗣扶额,庐陵王在房州行宫,守备森严,刺客难进,皇嗣在紫微城中,同样守备森严,更不可能混入刺客。

太平已是武家妇,今日那些李唐旧臣拿什么理由反对立武氏为储君,他日这些人也会用同样的理由反对立太平为储君。

天下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同样也没有家中男丁健在、却让女儿承继家业的道理。更何况,太平以后的孩子姓武,便等于把家业送给了武氏。

实在是可笑之极,他与太平斗了这些年,到头来坐享其成的竟还是李显与李旦。那两人不论谁最后君临天下,都不会放过他武承嗣,那时候姑姑已故,谁也不能护他周全。

武承嗣越想越绝望,不禁颓然贴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叹了几口气。

不成!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武承嗣飞快地动起了心思,庐陵王远在房州,若是神都出了什么变故,那班老臣定会拥立皇嗣李旦为君。当务之急,他应该先把李旦收拾了。至于庐陵王,若他成了姑姑唯一的儿子,姑姑必定会召他回京,小心保护,只要他离了房州,那一带山高路险,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也合情合理。

“李旦。”武承嗣琢磨着李旦这个人的好恶,他当天子那几年,鲜少出现在朝堂之上,他还真没把这人当回事。唯一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便是这人体弱多病,经常宣召太医诊治开方。

体弱多病。

武承嗣蓦地目光一亮,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倒要试试,这李旦的身子是真的不好,还是装的不好。

他除了嫡子李成器可以留在膝下之外,开春之后,其他皇孙都要启程前往藩地圈禁看管。那些孩子还小,背井离乡,思念阿耶阿娘心切,染几次风寒死在藩地,这债可算不到他武承嗣的头上。

毕竟,今日姑姑也没有表明立场,只是称病避走。当年的章怀太子李贤,还有姑姑的嫡子李弘,先后死亡,坊间捕风捉影,言之凿凿,都说是姑姑的杰作。对,还有姑姑当昭仪时,那个传说中被她掐死,用来陷害王皇后的安定思公主。

反正姑姑已经有那么多的“杀孽”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她虎毒食子的模样已经刻入了坊间的流言蜚语中,终其一生也无法洗清,如今多添几笔又如何?

等武承嗣的马车走远,太平这才掀起车帘,对着婉儿伸出手去,“可以下车了。”

婉儿牵住太平的手,却不急着起身。太平素来重情,今日走出这一步,婉儿知道太平一定是煎熬许久才打定的主意。

生在帝王家,亲情果真是最不堪一击的。

“殿下。”婉儿紧了紧她的手,“别怕。”

太平对着婉儿笑了笑,慨声道:“炼狱已下,回头无岸。这是我选的路,就算是错,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

婉儿另只手覆上太平的手背,双手合握她的手,“我会陪着殿下。”

“嗯。”太平哑涩应声,“天色不早了。”

婉儿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不放心地看着她。

太平话中有话,“母皇今晚应该有很多话想说。”

婉儿欲言又止,最后深吸一口气,起身提着裙角,便准备从马车上下来。

“我改变主意了。”太平却拦住了她,哑声命令,“随我回府,陪我。”说着,不等婉儿答应,便牵着婉儿折返马车中,扬声对着远处的车夫道,“赶车,回府!”

“诺。”车夫快步走近马车,坐到了车边上,拉起缰绳,策马调转车头,赶车往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一路之上,太平的手心凉若寒霜,婉儿静静地握着,公主不想说话,她便陪着,公主想说话了,她便应着。

今晚,她只陪她的殿下。

回到公主府后,春夏与红蕊瞧见殿下的脸色不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婉儿。

婉儿淡声吩咐道:“殿下今日赏梅着了凉,让张大人候着,一会儿殿下沐浴更衣后,便来寝殿请脉。”

春夏连忙点头,“诺。”

“红蕊,去准备暖壶。”婉儿又吩咐红蕊。

“诺。”红蕊总觉得今日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殿下不会这般寡言少语。

婉儿吩咐完后,温柔地挽住了殿下的右臂,柔声道:“殿下,臣扶你去清池泡上一会儿,解解乏。”

太平淡淡笑着,“好。”

婉儿挽着太平来到了清池中,两人除了衣裳一起入了汤池。

温水没过心口,暖意自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身子,太平不禁打了几个冷战。忽觉背心贴上了一处温软,婉儿自她身后拥住了她,将她搂入怀中。

婉儿附耳温声问道:“殿下还冷么?”

太平侧脸瞧她,“若是婉儿再抱得紧些,便不冷了。”

“这样?”婉儿双臂收拢。

太平满意地一笑,“暖多了。”在帝王家重情,那是天真之举,当年她就栽在“重情”二字上,这辈子若还是重蹈覆辙,所谓太平王朝,便只是痴人说梦。

“今晚母皇一定能自己参透那些事。”太平覆上婉儿的手背,“上辈子那些事是你点破的,母皇心绪不佳,还罚了你出气,所以……”她转过了身去,微笑看她,“这辈子我必须留你在公主府过夜。”

武皇自然能参透,虽说现今已是大周天下,可人心仍旧是向着李唐。上辈子婉儿出言点破,武皇恼怒,便罚婉儿跪了两个时辰。

婉儿没想到太平命她回府陪伴,竟是为了这个理由。

“无权无势,便是他人俎上鱼肉。”太平扶住婉儿的双肩,“我现下仁慈了,他日便是他们对我动刀。上辈子就是李隆基给我赐的毒酒,所谓骨肉至亲,在皇权面前,其实轻如尘埃。”

婉儿湿润的手贴上了太平的脸颊,心疼地道:“这辈子不会了。”

太平覆上她的手,笑道:“是的,不会了。”

婉儿不会再躲着她,不会再先她一步离开人世,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们的人,她们都会一个一个地收拾回去。

婉儿往前走了半步,心口贴上殿下的心口,两颗心砰砰跳在了一起,“妾相信,殿下他日定会是大唐的好君王。”

“也要是婉儿心中独一无二的……”太平声音哑下,凑到了婉儿耳侧,咬耳低语,“心上人。”

她们就像是缠在一起的两条蔓藤,分则死,合则生,谁也离不得谁。

只有步步为营地独揽大权,方能实现她们心中那个红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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