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纵马

“殿下请看, 今年雨水不错,这稻穗比去年沉了不少。”农妇们牵过一株麦穗,高兴地给公主讲着农事,“今年定会是个大收之年。”

现下已近八月, 很快便要入秋了。千顷稻田极目望去, 或青或黄,太平已经可以想象这些稻谷收成时候将是怎样的金黄。

“雨水看天时, 神都近地利。”太平喃喃自语, 似是在思忖什么。

马车缓缓驶过这片农田,武后命车夫不必停留, 沿路直行,一直走出约莫百余步,方才命人停了下来。

武后打发车夫去寻个农妇过来,在惊动太平之前, 她必须先问问, 太平这几日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

车夫很快便领了农妇过来。

农妇好奇地不住张望马车, 只见马车掀起半张帘子,里面坐着的贵人便已开了口,“说说, 公主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农妇犹豫, “这……”

“尽管放心说。”裴氏从里面递出一串铜板, 交给车夫递给农妇, “我家夫人重重有赏。”

农妇目光大亮,急忙接过这串铜板,这可是她一个月都存不下来的财帛。

“殿下每日都来田间问询农事。”

“哦?”

农妇不敢有隐瞒,她想这些事就算说了,应当也不会对殿下造成什么影响, “嗯!从种苗到除虫,从栽培到嫁接,殿下什么都问,还亲手植了一颗桃树,就在那边。”说着,她指向了洛水河边。

洛水贯穿整座神都,城外分出好些条支流,灌溉着沿岸的农田。

“桃树?”武后好奇极了,那么多果树可栽,为何偏偏是桃树。

农妇如实答道:“沿河那片都是武大人的私田,殿下前几日带人把那片私田收了,全部都改种了桃树。”

“司农卿武大人家的私田?”武后眸光沉下,太平怎会平白无故地把武懿宗的私田给收了?

农妇点头,“洛水是黄河支流,若是黄河泛滥成灾,洛水水位必定暴涨。那片地方土质松软,虽说最适合种稻谷,可若是遇上洛水暴涨,必定会被洛水吞没。”农妇说到危险处,语气都变得严肃了许多,“河水湍急,若将泥沙一并冲入神都,轻则河道淤积,重则酿成内涝。”

“如此,公主为何不让武大人改种果树,稳固水土?”武后再问。

农妇左右瞧了瞧,往马车边凑了凑。

左右常服卫士骤然抽剑,将农妇拦下。

农妇不敢再僭越,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本就是这样做的,可武大人就是不准,还把太后都搬出来了,公主一怒之下,便带人踏平了私田中的稻草。”

“胡闹。”武后叹息。

农妇以为武后说的是殿下,连忙解释,“殿下原想补偿武大人损失,让他按田契所定的私田范围估个价,哪知……”

“嘘!三娘你小心被武大人报复!”另一个农妇扛着锄头经过马车,听见这农妇说到那日之事,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

农妇自忖是说多了,连忙对着马车一拜,“夫人,民妇只能说这些了,我还有活要干,就先退下了。”说完,她便跟着另外的农妇快步离开了。

武后已经猜到那农妇没说完的是什么了,“厍狄氏,你去,查查那边的私田有多少亩?”

厍狄氏领命下了马车,查探完毕后,她回来禀道:“沿河粗略估算,不低于百亩。”

“呵,有出息了!”武后显然是怒了,她记得她赏赐给武懿宗的良田数绝对没有过百亩,想来这些私田定有违制之处。

“回宫。”武后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她设置铜匦,收四方密报,果然被这些小人利用来中伤她的太平。

厍狄氏怔了怔,“不见殿下了么?”

“不必了。”武后冷声下令,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铁青着脸道,“你去,给太平送把伞。”

厍狄氏忍笑领旨,刚把伞拿在手中,又听武后叮嘱道:“别让她知道。”

“诺。”厍狄氏垂头一拜。

武后放下车帘,命车夫赶车回去,武氏这几个子弟是越来越胆子大了,她若不好好敲打,只怕会越来越得意忘形。

厍狄氏拿着伞走近太平与婉儿,看见她孤身前来,太平颇有些惊讶。

只见厍狄氏不急不慢地把纸伞撑开,亲手给太平遮上,敬声道:“殿下,可别再这样晒着了。”

“母后来过?”太平问道,只觉五味杂陈,想来阿娘还是在乎她的。虽然先前阿娘总是委屈她,可毕竟是母女连心,阿娘都让了一步,她也该给阿娘点什么回礼。

容她好好想想……

厍狄氏笑而不语,只是把伞交给了一旁的婉儿,“婉儿,拿好,我该回去了。”

婉儿接过纸伞,会心笑道:“看来,我又欠你点什么了。”

厍狄氏得意一笑,“同是女子,自当互敬互助,举手之劳罢了。”说完,她意味深长地对着太平笑了笑,“臣告退了。”

君王重农事,是百姓之福。

路无饿殍,道无冻骨,能做到这两点的君王少之又少。

厍狄氏希望太平能给她这样的惊喜。

婉儿看着厍狄氏远去的背影,笑道:“良臣当如是。”

“她是,你也是。”太平接了她的话,却凑近了婉儿,撒娇道,“快给本宫擦擦额上的汗。”

婉儿轻咳一声,“春夏跟红蕊都在……”

“你近些。”太平只想要她伺候,“怎的,想抗旨不成?”

婉儿无奈,只得拿出帕子,抬手给太平擦拭额上的汗珠。太平得了便宜,嘴角扬得极高,她就要在这众目睽睽下,让婉儿亲近她。

反正她是公主,婉儿是臣,公主让臣子擦拭汗水,天经地义。

婉儿将太平那窃笑的模样尽收眼底——伞外的阳光很是灿烂,衬得殿下的笑脸尤为明媚,只要入了眼,便能让人暖透心房,烫得心鼓擂动不休。

砰砰,砰砰。

婉儿惊觉自己心跳乱了,连忙收敛心神,扯了旁的话题,“殿下今日好像还要巡视河道?”

“嗯,确实如此。”太平说得一本正经,看向随行的侍卫,“去把本宫的千里雪牵来。”

婉儿不解,“殿下?”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太平笑得神秘。

很快地,侍卫便将千里雪牵了过来。

太平摸了摸千里雪的鬃毛,拍了拍它的左颊,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过来。”

婉儿已经猜到了太平的意图,急道:“臣不会骑马。”

“河边有些地方马车过不去,骑马是最快的。”太平可不依她,“本宫教你。”说完,她斜眼瞥了一眼春夏,“春夏都是本宫教会的,你怕什么?”

春夏猛点头,“大人别怕,殿下教得很好。”

红蕊羡慕地道:“春夏你竟会骑马!”

春夏得意地点头,“嗯!”

“红蕊就交给你教了,若是教不会,本宫便罚你!”太平顺势给春夏交了个差事。

春夏苦笑,为难地看向太平,“殿下还是现下便罚了奴婢吧。”

红蕊耳根一烧,微恼道:“谁说我学不会?”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春夏这下算是惹了麻烦,想要解释,偏偏她方才就是那个意思,心道这下完了,也不知要怎么哄好红蕊了。

红蕊气恼道:“你就是说我笨!”

“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春夏急忙讨饶。

红蕊正色道:“不成!迟了!”

婉儿出声提醒红蕊,“不得在殿下面前放肆。”

“奴婢知错。”红蕊连忙对着太平一拜。

春夏也赶紧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故意端起公主架子,正色道:“现下记得本宫是公主啦?”

婉儿哑口,竟是无话反驳。

“过来!”太平索性上前牵了婉儿,走至千里雪边上,认真地将婉儿的手搭上马鞍,“牵紧这里,然后左脚踩上马镫。”

婉儿拗不过太平,只得一切遵从。

太平忍笑,捉住她的足踝,往马镫里推了推,“踩实了,一会儿要踏紧的。”说是如此,指腹却轻轻地蹭过婉儿的足踝。

婉儿觉得痒极了,侧脸瞪了一眼太平,那句“孟浪”只能硬生生地忍在喉间。

太平绷着笑意,“右腿蹬地,左脚用力,坐上去。”

婉儿咬牙,依着太平教的,稳稳地坐上了马鞍。她轻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全部呼出口,便又憋了回来,急道:“殿下你……”

太平犀利地翻身上马,坐在了她的身后,双手自然地从她的腰侧穿过,捏紧了缰绳,勒马转了个头。

婉儿依着惯性,整个后背贴在了太平怀里,瞬间红透了双颊,低声嗔道:“这样……不好!”

“怎的?还要本宫给大人牵着马,一步一步地教么?”太平佯作不悦,一句话否了婉儿的抗议,高高地睨视马下的诸人,“春夏,你带着其他宫人先回府去,本宫巡完河道便回!”

“诺。”春夏领命。

太平腾出一手,高高举起,示意不远处的随行卫士上马,“上马,随本宫巡视河道!”

“得令!”十人卫士整齐翻身上马。

婉儿坐在马鞍之上,只觉如坐针毡,一是因为不惯,二是因为担心被人瞧见了,会传出一些流言到武后耳中,对殿下不利。

太平重新双手执缰,手肘微微用力,逼得婉儿不得不缩回她的怀中。

“靠好。”太平的温柔气息擦过耳翼,刮出一道红霞,染透她的整个左耳,“握着我的手。”

婉儿呼吸已沉,双手紧紧地覆上太平的手,故作镇静,“好了。”

“呵,再紧些。”太平忍笑。

婉儿只得嵌入太平的指缝,紧紧扣住她的手,“够紧了……”

“驾!”

太平一夹马腹,策马带着婉儿飞驰了出去。

婉儿忍不住惊呼一声,若不是被太平好好抱着,只怕要立即跌下马背去。她忍不住肃声道:“就这一次!臣不学了!”

太平催马跑得极快,一马当先,与身后的卫士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只听她柔声答道:“嗯。”

“这可是殿下说的!”

“嗯,不会更好。”太平的笑声在婉儿耳侧绽放开来,“反正本宫抱着你骑便是!”说完,她拢起双臂,大笑着带着婉儿沿着河道一路飞驰。

凉风拂面而来,两面景色,各不相同。

一面是稻浪四起的良田,一面是波光粼粼的洛水。

她们骑着白马,衣袂翻飞,奔驰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快意袭上心头,太平望着前方,热烈开口,“婉儿,你看,这江山美不美?”

婉儿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如画江山,怎能不美?只是,太平与她一起看的才是最美的,正如此时此刻。

“美。”她在太平怀中低哑出声,不管什么时候,这个纵马飞扬的殿下,远比这天下还要让婉儿心醉。

太平,才是这大唐江山里最美的那一处。

她何其有幸,这一处江山,只由她一人独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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