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小儿

早膳之后, 公主启程回宫。

她与婉儿携手并肩坐在马车上,从幽静的山林到喧闹的坊市,再到巍峨肃穆的皇城,她们知道, 属于她们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自此拉开了序幕。

在贞观殿外告别后, 太平不敢多做不舍之态,领着春夏头也不回地往东宫去了。许久不曾瞧见四哥一家, 于情于理, 她也应该去探望一二。

婉儿目送太平走远之后,重新整理袍子后, 趋步走进了殿中,朝着正在处理政事的武后一拜,朗声道:“启禀太后,殿下已回宫。”

武后抬眼匆匆扫了她一眼, “哀家听说, 昨日她冲着薛怀义发了一顿脾气。”

婉儿如实回禀, “是。”

武后却笑了,“她倒是会挑人,一挑就挑个旁人都不敢骂的。”想到昨日薛怀义跑来跟前又哭又闹的, 武后只觉得好笑。

太平可是她的心头宝, 骂他几句怎么了?

薛怀义最后只得了这么一句, 眼泪便硬生生地哽在了眼眶里, 委屈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事办得不错,先记你一功。”武后低下头去,继续看今日传来的军报。虽说叛军根本不堪一击,可收拾了这些李唐宗室后,她想名正言顺的登基, 好像还差点什么。

“太后,臣与殿下在藏经阁读经之时,发现了一则有意思的故事。”婉儿说完,便从怀中拿出了昨晚凭着记忆写下的《大云经》大致内容,垂首走近龙案,呈在了武后面前。

武后知道婉儿向来不是溜须拍马的性子,她忽然提及这个故事,定有深意。武后搁下了朱笔,从婉儿手中接过了这张宣纸。

“净光天女?”武后喃喃念了一遍故事主角名字,只看了第一句话,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满意的笑来。

裴氏最是懂得武后的心思,武后有这样的笑容,足见这则故事确实戳到了武后的心窝里。

厍狄氏好奇之极,悄然瞄了两眼宣纸上的内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忙望向了婉儿。

婉儿轻笑,对上了厍狄氏的目光,示意她不要担心。

武后一口气读完了这个故事,兴冲冲地问道:“这则故事出自哪部经文?”天下自古从未有过女子为帝的记载,是以武后一直找不到反驳那些约定俗成规矩的证据,有了这个净光天女的转世故事,她不愁说服不了那些老顽固。

婉儿笑答道:“《大云经》。”

这是一本从未听过的经书,武后笑容微敛,“你确定见过此经?”

“故事有,经文肯定有。”婉儿言之凿凿,“这个故事出现在菩萨的佛偈之中,昨日臣瞧见后,便提笔把故事润色出来。这藏经阁藏书众多,臣昨日试过翻找,只是穷臣一人之力,实在是无法从浩如烟海的经文里找到这本《大云经》。”

武后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婉儿一人不行,可白马寺上下那么多僧人,只要确有此书,就一定能找到。”说完,武后侧脸看向裴氏,“裴氏,去明堂那边宣薛怀义入殿觐见。”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又看了一遍婉儿写的这个故事,一直悬着的心头大石终是可以落下了。

“婉儿啊婉儿,你这次是真的立大功了!”

“能为太后分忧,是臣的本分。”

武后听见婉儿说这句话,心中大喜,意味深长地望着婉儿,“说吧,想让哀家赏你什么?”

“臣想每年多陪阿娘几日。”婉儿回答。

武后放声大笑,“哀家允了。”话音落下,武后想了想,又给了一个恩赏,“厍狄氏,拟诏,嘉赏郑氏为沛国夫人,每逢佳节,可随其他命妇一同入宫饮宴。”

婉儿高兴领命,“臣叩谢太后恩赏。”说着,她跪地叩首三下。

“昨日给你的令牌,你不必还给哀家,若是想出宫探望母亲,便向裴氏告个假,哀家准你每月出宫三日,陪母亲好好聚聚。”武后今日确实高兴,所以这恩赏也给得爽快。

婉儿再拜,“诺。”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了仁寿殿外,才刚刚站定,便从殿门中飞出一枚藤球。

“殿下小心!”春夏连忙把公主护着拉至一旁,回头定睛一瞧,只见一个三岁小娃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太平眸光复杂,此人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楚王殿下,小心些,慢些走。”小娃身后跟着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内侍,弓着腰一路跟着小娃,生怕他跌着伤了。

小娃走路还不够平稳,却极爱踢藤球。他身上的银纹圆襟小袍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只见他走至藤球边,提腿便朝着藤球一踢,藤球又飞入了殿中。

老内侍瞧见了殿外立着的公主,急忙跪地行礼,“老奴拜见公主。”

“免礼。”太平脸色沉郁,走向小娃,手掌落在小娃的脑袋上,沉声道:“三郎,隆基。”

小娃从未见过太平,一脸吃惊地看着太平,反手把太平的手拂开,奶声奶气地凶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该唤我一声,姑姑。”太平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眼底反倒是涌动着一丝恨色。

李隆基眨眨眼睛,“太平姑姑?”

太平没想到他竟知道她,“你怎么知道我叫太平啊?”

“阿耶经常提起姑姑。”李隆基说完,便揪住了太平的衣袖,高兴道,“他总说,姑姑回来就好了!”

太平心绪复杂,“是么?”说完,她看了一眼春夏,“春夏,在这儿候着。”

“诺。”春夏领命。

太平没有再搭理李隆基,拂开了他揪着衣袖的手,冷声对老内侍道:“看好楚王,宫中可不是蹴鞠之所。”说完,太平便走入了院中。

“诺……”老内侍在宫中多年,已惯看主子脸色,可今时公主的脸色沉郁,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他总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来,老奴陪你去庭院里踢藤球。”老内侍赶紧对着李隆基招招手,示意他跟着他快些进去。

李隆基点头跟着老内侍往院中走了几步,抱起了藤球后,想到方才太平拂开他那一下,只觉小手还隐隐作痛。

“高玉,姑姑是不是讨厌我?”李隆基歪着脑袋问老内侍高玉。

高玉哪敢回答这样的话,温声劝道:“殿下可别乱想,定是公主有要事与陛下商谈,所以才会如此。”

“是这样么?”李隆基挠了挠后脑,侧脸望向父亲的正殿,忽然一笑,“我去瞧瞧!”

“不成的!殿……”高玉话还没说完,李隆基已抱着藤球往正殿边跑去。

仁寿殿的屋檐上,歇满了白鸽,不断在上面咕咕地叫着。李旦每日都称病歇在这里,除了养鸽之外,再无其他的乐趣。先帝在世之时,武后素来不喜他这样玩物丧志,如今武后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把龙椅,这个傀儡儿子越是沉迷养鸽子,对她来说就越是有利。

“四哥。”太平踏入殿时,瞧见李旦一人抱着咕咕坐在几案边,一边饮甘露,一边翻看风景游记。

听见了太平久违的声音,李旦惊喜抬眼,起身笑道:“昨日就听说你回来了,我去东上阁看你时,她们都说你奉旨去白马寺了。”说完,李旦放下了咕咕,上前扶住太平的双肩,慨声道,“平安回来便好。”

五年不见,这个妹妹确实长大了。

太平觉得心中酸涩,“只可惜,这次回来见不到三哥,不然我们兄妹三人可以坐一起喝上几盏。”

李旦摇头苦笑,“我反倒羡慕三哥,可以远避房州,不像我,困在这紫微城里度日如年。”说完,李旦警惕地往殿门外瞥了一眼,沉声问道:“这五年,你在外面一切可好?”

太平听出了李旦的言外之意,拉着李旦坐回了几案边,笑道:“我这镇国公主之号,虽是三哥在位时封的,可若没有母后点头,这道诏令一定出不了鸾台。四哥觉得,我在外面好是不好?”

李旦眼底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声长叹。

“活着便是万幸之事。”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笑问道:“四哥,你说是不是?”

李旦自嘲一笑,“你我都是母后的盘中棋,确实活着便是万幸之事。”朝堂上的那些事,他多少有耳闻,原本还寄望外间那些宗亲造反可以给武后致命一击,让他可以真正坐稳龙椅,如今想来,不过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他的母亲从来不是寻常女人,当年徐敬业都没有成功,如今王叔李贞起兵定然毫无胜算。

太平没有接李旦的话,只是轻笑着换了话题,“四哥这里的鸽子是越养越多了,哪日送我几只玩玩?”

李旦哑笑,“你若喜欢,今日便捉两只去。”

“我给姑姑捉。”门外的李隆基听到了话茬,笑嘻嘻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太平似笑非笑,“不必,本宫看上哪只,本宫自己捉。”

李旦听出了太平话中的不悦,厉色道:“高玉,带三郎下去,没规矩!”

李隆基瘪瘪嘴,悻悻然被高玉牵着退下了。

“三郎这孩子,向来调皮。”

“四哥应该多做管教,免得将来惹祸。”

太平不咸不淡地提醒李旦,“母后最讨厌不听话的孩子。”等他再大些,若是有什么把柄撞在了她的手里,她一定不会顾念骨肉之情。

上辈子她看错一次,信错了他,这辈子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定会先下手为强,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先把他给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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